黄叶直接引着他们上了三楼。 “三楼的琴房”对于乐团来说,是等同于王座,或至少金字塔顶层的存在。一般来讲,乐团里只有几个“重点培养对象”能用这一层的琴房,而且基本上都要首先经过全员的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硬件条件有限,三楼共鸣好、采光好的琴房总共只有那么几间,而且一定的竞争机制更能激发乐手们的进取心。 这已经是乐团的老传统了,没有谁会特别去违反。所以往三楼走的时候,听黄叶说廖媛媛已经在那儿练琴了,尹懿心里确实有那么点不爽。 “这就上三楼了?她还真不客气。”他用他那似有若无的嘲弄语调评论道。 “诶,她好像是那种……比较我行我素的个性,可能也没想那么多吧,看那儿空着就去了。”黄叶习惯性地和稀泥。 尹懿嗤笑了一声,停下脚步来等等江梦——这人上楼慢吞吞的——不以为意道: “二楼也空着呢,怎么不见她去。” “尹老师啊,你就是控制欲太强,这样不利于乐团内部团结的。” 他们走到大琴房进门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大提琴低沉悠长的声音。 门外面的角几上放着玫瑰茶,用电磁炉保着温,几个玻璃马克杯摞放在旁边,每一个都擦得锃光瓦亮的;茶壶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个仿穆夏绘画作纹样的糖罐,满满堆着洁白的方糖。 这是尹懿充分发挥精致主义精神,为乐团做的“日常建设”。虽然东西的确是公用的,但除了他自己之外,上三楼的其实没几个人有那闲心倒杯茶,还要十分矫情地用小镊子给夹一块糖。 尹懿给三人分别炮制了一杯,在江梦那一杯里面多加一块糖。 “得了你,”他老神在在地看向黄叶,旧事重提道,“要不是我控制欲强,乐团还能活到今天?” 这个倒是不争的事实。黄叶点头如捣蒜地认同一番,才又压着嗓音提醒: “不过您也好歹对新人有点包容心,我们花大价钱请来的,别再把人家吓跑了。” 尹懿撇撇嘴,不置可否。 听到推门的声音,里面演奏声就停了。 廖媛媛是个高挑纤瘦的女人,一身牛仔裤加T恤的随性打扮,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站在那里看他们三人进来。她一只手扶着琴颈,手指偶尔从A弦上蹭过,像是一种奇妙的爱抚。 进来之前,江梦听出她在拉的不是古典乐,而是电影《嘉莉珐夫人》的主题曲Dinner(晚宴)。这曲子她在上一轮巡演时就拉过,本来是个协奏曲,眼下因为没有小提琴和管乐衬底应和,大提琴的主旋律本就过于沉闷,她又在演奏时刻意把柔板节拍拉长成了更为缓慢的广板,听上去难免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 江梦不大喜欢她的表现方式,他自己不会拉琴,眼下也并非他的主场,于是就只是在心底腹诽了两句,一言不发地跟在尹懿旁边,等着黄叶两边介绍。 谁知从他们进来开始,廖媛媛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在了江梦身上。 不等别人说话,她就先开口道: “江梦,我认识你。” 压根没打算给别人相互认识的机会似的。 黄叶心头一紧,暗道这姑娘还真是急着往枪口上撞,忙去看尹懿的反应——对方现在倒是淡定得很,一手插袋,正倚在自己那架的钢琴上不紧不慢地品茶。 “那太巧了,”黄叶忙出来打圆场,“说明我们乐团跟你很有缘啊——” “不是巧,我就是为你来的。”廖媛媛又一次打断黄叶道。 “哦……”江梦想了想,干巴巴道,“不好意思,我是搞独奏的。” 黄叶快被这两人比赛低情商的聊天尴尬死,尹懿却在一旁笑出了声。大概是这个时候,廖媛媛才终于舍得分了一个眼神给这位乐团首席。 “媛媛,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尹懿尹老师,你在国内的首场音乐会,他会来做你的钢伴。” 廖媛媛盯着尹懿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我可以选江梦吗。” 黄叶找不到辞令接她这话,此刻深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做艺术家都难伺候。她求助似地看向尹懿,被后者回以一个作壁上观的眼神。 “要么……” 她正搜肠刮肚地试图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就听尹懿接过了自己的话头。 “谁都可以,新人最大——不如你们今天先配合一次试试?” 一边说,一边瞧了瞧江梦。 江梦脸上写着拒绝,却本能地不愿意违背尹懿的意思。 “你要试哪一首?”他叹了口气,问廖媛媛。 黄叶松了口气,以殷勤的笑容向尹懿表达感谢,后者冲她挑了挑眉,那眼神漏电似的百转千回、暗含秋波,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俩在调情。 “那就……贝多芬的A大调第三奏鸣曲,第一乐章吧。”廖媛媛说完,就径自坐下了。 江梦坐到琴凳前,开始给自己挽袖子。 “还记得怎么弹吗?”尹懿站到钢琴边,问他。 江梦默记了开头几个小节的谱,还算笃定地点了点头。 以前练琴的时候,尹懿也时常站这个位子监督,这场景让他有种过去与现在重合的奇妙体验。 可惜,也有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江梦想到这些岁月里,横亘的那些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觉得心里有些沉重。 他准备好,对廖媛媛点了一下头。 拉大提琴的女人深深提起一口气,琴弓上的马鬃毛与琴弦摩擦,发出了脆而强劲的声音。 尹懿和江梦同时皱了皱眉头。 ——印象中,这首曲子似乎不是这种风格的起势。
第5章 Op.2 No.1 = 江梦垂下眼默谱,思索着自己的第一句该怎么弹,选择不理会廖媛媛的任意发挥。 前四小节十二个节拍的大提琴独奏过后,在弦乐的第一个长音引导下,钢琴的声音像重唱一样轻柔和煦地加入旋律,跟大提琴对话般进行短暂交手。 紧接着,江梦轻抬手腕,过渡到低音部的八度和弦,以厚重的音色奏出属于钢琴的第一遍主旋律。 尽管刚才,起头部分的弱起被廖媛媛篡改成了强音,几乎挤占掉钢琴出场时威严大气的表现空间,但江梦在这里有意放慢节拍,却以宣告式的稳定,维持住了钢琴的地位,丝毫没有沦为陪衬。 廖媛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忙跟上下一段合奏。 刚才的位置互换,大提琴似乎取代了钢琴深沉的地位,而钢琴则如同栖居在古老而高大的乔木上的无数彩蝶,翻飞穿梭,显得那样地轻灵。 黄叶眼睛一亮:比起廖媛媛,她今天倒是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江梦的演奏。 以前听录音专辑,总觉得他是流行版——或者说是低配版——的尹懿,但从录音里听不出一些细节,今天却通过现场完全呈现了出来。 江梦的钢琴有着跟尹懿相似的钻石般的质地,明亮清透,却又稳定而坚硬,但不同的是,在音符与音符的衔接上,相比尹懿干脆利落的起落,江梦却保留了回声似的小小延音,如同蒙在钻石上的白纱,又像是托着钻石的天鹅绒衬垫,细密的情感被编织进去,好像在快速滑过的颤音组里,都有欲言又止的情绪。 尹懿的演奏璀璨光华,如同剧院吊顶的水晶灯;江梦的则温柔明快,如同初夏早晨初露的日光,一个节制精美,一个随性自然,触键方式的一致,仿佛反倒是为了衬托出他们音乐性格上的不同。 ——那是两种如此相似,而又如此不同的贝多芬。 第一段结束后,钢琴与大提琴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两个拍子的停顿,黄叶习惯性地去看尹懿反应,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琴房门口已经站满了人,不知道是闻讯来看江梦,还是来看廖媛媛的。 尹懿好像一早就知道江梦现场的表现力,以至于在停顿的空隙,围观的人们抑制不住地发出轻声赞叹,他却神色无虞,依旧保持早先的姿势,看着江梦手指的动作,偶尔会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江梦能够抬头看的话,就会明白这是挑刺一级选手在对他的技巧表达不满意。 不过,江梦对这首奏鸣曲已经没有手到擒来的熟悉程度了,所以在表面的沉稳之下,他其实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回忆下一段内容,眼睛时常需要盯着琴键找音,自然就错过了来自师兄的死亡凝视。 进入第二主题之前,尹懿发现,江梦左手习惯性的握拳动作依然没有改正——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江梦左手腕外侧腕骨上的那枚小痣好像比以前深了一点,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夺人眼球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与江梦小臂上纤细的肌肉线条和手腕的弧线搭配,有种神奇的诱惑力。 那颗痣很小,除非站在尹懿现在的位置,否则很难被发现——即使是极高像素的录影,在手部动作持续的情况下,也很难捕捉到。 尹懿隐隐希望,这个小发现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在钢琴旋回式的音阶独奏过去以后,廖媛媛突然不知怎么,忽然毫无衔接地连升两个调,开始自顾自地拉奏起来,除了偶有几个小节回归到正常谱面之外,整段旋律几乎都只能算她临时自创的,主体旋律线里被她填充进大量的装饰音和变奏,节拍也完全对不上了。 聆听的人们才刚进入到曲子的状态中,现在都有些被突兀打断的不知所措。 上一次,在奥地利维拉赫的海顿纪念演奏会上,廖媛媛也来过这么一遭,做她钢琴伴奏的是个刚进入乐坛不久的法裔德国演奏家,平时独奏就中规中矩的,临场经验也没那么丰富,被她这样一搅合,后半段压根接不下去了,只好放弃弹奏。廖媛媛颇为随性地拉完全曲,这件事很快就在各国的古典乐坛传开了,她因此一炮而红。虽然不满她缺乏敬意的音乐家当然也有,但更多人却对她的特立独行而给予了盛赞,指出她为古典乐演奏注入了新鲜血液。 ——在那个时候,谁也没有去关注过半途被迫停下的年轻钢琴家,也没有人发现,以国际大赛第一的身份跻身乐坛的人,自此以后就一直沉寂至今。 这段前尘往事乐团的人都知道,因而更加好奇江梦的反应,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钢琴前那个清瘦漂亮的Omega身上。 谁知道江梦对她的故技重施好像压根听不到一样,既不停下来,也不去迎合,兀自按照正常的曲谱演奏。大提琴曲折离奇的旋律几乎充斥了整个琴房,那声音让人难以忽略,他却充耳不闻,当人们特意去听钢琴的声音时,就会发现,他情绪的饱满度、节奏的稳定性,一点也没有因为大提琴的跑偏而受到影响——但凡有人想,用提琴在任何一个小节重新加入,曲子的完整都不会打折扣。 只不过,一个人死死压住谱子弹奏,另一个却魂飞天外,后半段怎么说都已经不能算是合奏——甚至不能叫做音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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