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入睡之前,他察觉到江沉无声地放下扇子,将一个木质的小牌牌轻轻放在他手心。 这一宿,两人竟然都睡过了头。 被吵醒时,千梧满脸都写着懵,江沉比他还晚爬起来两秒,坐在那放空了好一会。 “怎么回事?”江沉又一次被吵闹声叫回神,皱眉问。 闹声是在走廊另一端传来的,似乎有玩家在疯狂地吵架咆哮,还有哭声,全都混在一起。 他们拉开门出去,狭窄的走廊上堵满了人,晨哥正攥着留留的和服领口,把小姑娘怼在墙上,一手拿着一把削尖头的竹竿,插在她脸颊旁的墙里。 “把茜茜交出来!把茜茜交出来!!”他目眦欲裂,泪水从猩红的眼眶中滚落。 留留剧烈地咳嗽着,挣扎道:“茜茜是谁,你干什么!松手——你这臭男人讲不讲理——” “怎么回事。”江沉劈手攥住晨哥的手腕,年轻的指挥官神色淡然,但对方本施力的拳头却骤然松开,在他手中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泄下力来。 留留一下子跌坐在地,素白的手护着被勒出红痕的脖子,咳个不停。 “这是个妖女,你们都心知肚明,还帮她干什么!”男人脱力地滑落在地,双手插在发间,“茜茜不见了——昨晚,昨晚我睡梦中听她说要出去上厕所,我翻身继续睡了,可早上起床后再也不见她,她或许昨晚就没有回来……” 男人哭得嗓子里像含了一把沙,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我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我该死!” “你们昨晚吃了什么?”千梧问:“喝茶了?” “没有!”男人闻言又恶狠狠地瞪着留留,“这个妖女做的茶,谁敢喝?” 留留还没倒过气来,被他妖女妖女骂了一通,气得差点翻白眼,努力维持着淑女修养没有当场骂街—— 两秒钟后,她忍不住了,暴跳如雷。 “我叮嘱过很多遍,每一个汤房我都叮嘱过!不要贪凉,不要贪凉,不要贪凉!!前夜的凉茶我也告诉过你们,只饮一杯,你们一个个贪欲无度,还要说我是妖女?!你们人类都是这么无情无义无中生有的吗?!!” 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 癫狂的少女顿了顿,默默站直,捋了捋衣裙。 “说漏嘴了吗。”她气急败坏地一踢散落地上的茶碗,破罐破摔道:“爱谁谁吧!桃娘我不伺候了!” 她拨开拥挤的人群气疯了似地往外闯,一边闯一边伸手飞快整理着凌乱的头发,没一会就消失在走廊上。 千梧看着地上仿佛已经失去魂魄的男人,问道:“除了凉茶,她昨天还吃了什么凉物?” “凉物?”屈樱愣了愣,“所有凉的都算的话,她确实没少吃。一路上不少卖冰镇瓜果的商贩,她几乎每路过一家就吃一碗,一整天下来,凉瓜凉果的,没有十碗也有七八。” 江沉问,“只有她自己吃了?” “嗯。”屈樱看了眼颓坐在地上的男人,压低声道:“大家都没钱,只有她肯对商贩撒娇讨要,讨来的食物自然也没别人的份。” 地上的男人闻言动了动,但他什么都没说,片刻后埋脸在掌心中沙哑地痛哭出声。 玩家们不知该如何安慰,在神经里走了这么久,又刚刚经历过屠杀本,身边人的死亡似乎变成了司空见惯。 他们一一拍了拍晨哥的肩膀,而后便各自回房。千梧和江沉留到最后,江沉看着他说,“触发条件不是凉茶,是贪凉。昨天千梧也招来了恶鬼,这件事和那小丫头没关系。” 男人一下子抬起头,猩红的眼盯着千梧,“那你怎么没事?” 江沉说,“我们有底牌,是前面副本里BOSS送的礼物。一切食人法宗的鬼怪对我们无效。” 男人闻言怔住,嘴唇轻轻颤抖着,许久才说,“你们是天赋者吧。” 千梧没说话,江沉亦沉默,男人许久才挣扎着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个福袋,摸索半天后,摸出一个女子小小的发卡。 他没有说话,仿佛魂魄抽离,攥着那只发卡走出了木墅。 千梧看着他走,那道背影消失在山中,不知何时会想开回来,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每一次在神经中见证死亡时,他的心中好像不会有太大波澜。艺术家的心脏脆弱而坚韧,看待生死似乎与别人不同。但每当他看到离别,无论是血亲还是恋人,都会觉得切肤之痛。 江沉拉了一把他的手,“别想了。” 他向他面前跨了一步,遮住他的视线,“可怜人不止这一对,但眼下是个好机会,别浪费。” 千梧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 少女叽里咕噜的咒骂声隔着门都能听到。 千梧从来没听过这么密的自言自语,敲门的手迟疑好久才落在门上。 笃笃笃里面的咒骂声停歇,细碎的脚步响至门边,而后那木门被一把拉开。 “干——” 留留差点闪了舌头,咕咚一声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低下头酝酿一会,抬头重新笑起来。 “大人来找我干什么呀?”她笑眯眯问。 千梧视线错过她瞟了一眼室内,茶几上摆了整整齐齐三排桃子,显然刚才都充当了糟心事垃圾桶。 “我们想问问凉玉神的事。” 江沉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传递来一个敬佩的眼神。 留留怔住,清亮的眼眸中神思仿佛一瞬远去,许久才回神。 “凉玉神?”她的声音放低,呆呆问,“大人的名讳,你们从哪听来的?” “这地界原本只是个不受老天偏爱的人间炼狱,因为生出大人才化为风水宝地。大人虽是由人们心愿供出来的野神,但却是世间最俊美伟岸的神明。”少女盘腿坐在一众桃子面前,挨个拍了拍头,低声说道:“他就像一块沁凉的美玉,微笑时能熄灭漫山的烈火,他站在香案上高雅威严,偶尔溜出神庙又像个天真的孩童,是天下最好最温柔最美貌的神明大人。” 千梧轻声提醒,“擦擦口水。” “啊。”留留一下子脸红如桃,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不好意思,大人实在太太太美貌了。大人胸口的凉意是世间最极致的享受,让桃娘我夜不能寐。” “……” 千梧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江沉却恍然道:“原来你这个色桃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有真心喜欢的人啊。” “你放屁!”留留嘭地怒拍案。 正要喝茶的千梧被她一惊一乍吓得一咳,她只好又清清嗓子,“别胡说八道!你才是色桃。” “凉玉神为什么离开?”千梧问。 留留收回怒视,嘲讽地哼了一声,“人类都是贪得无厌忘恩负义的东西,太平日子久了,他们就想不起神明大人的好,开始琢磨供财神爷。香火断断续续,神明大人越来越虚弱,后来有一天,神明大人消失了。” “消失了?”千梧微愣,“神像被砸?” “没有。”留留气鼓鼓摇头,“那他们倒是不敢,但野神吃供奉,供奉吃不饱,光留神像有什么用?现在他们倒是被恶鬼缠得开始后怕,但再也求不回神明大人了。” 千梧闻言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江沉看他一会,转头又问,“凉玉神走了多久?” “四五六七八九十年了吧。”留留无聊地蹂躏着桌上的桃子,“人类的破黄历,呸,谁算得清。” “凉玉神走这么久,山火没有再爆发,反而是恶鬼有反复?”江沉皱眉道:“听起来不太合理,山火是造物的安排,恶鬼无非是早死的亡魂。倘若连恶鬼都得以苏醒,为什么山火还没爆发?” “这我哪知道去。”留留继续揉搓着桃,“我只想在这里守着大人出现过的地方,我已化形,可以等到地老天荒,大人总有再出现的一天。” 似乎溜号了许久的千梧忽然回了个神。 他问,“或许我们能帮你想想办法,凉玉神长什么样?” “很英俊。”留留放下桃认真地回答。 少女的眼眸很虔诚,她注视着千梧,一字一字温柔道:“眉目清俊,微笑如春风,或许比大人你还要好看几分。” 千梧随手从福袋里掏出纸笔推过去,“你画出来我看看。” 江沉皱眉正要质疑,留留已经一把接过去,说道:“好。” 留留画了很久,从清晨画到黄昏,太阳高升又缓缓西垂,直到傍晚。 千梧都等得困了,靠在她窗边目送钟离冶他们去镇上打探,中间眯了两觉,江沉也从起初的不耐烦到逐渐入定,催了几次,后来索性放弃,开始保养他的军刀。 “喏,好了!” 留留忽然回到他们身边,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两秒后,千梧对着面前的素描本子,有些发懵地睁大了眼。 江沉拨开本子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也陷入沉默。 留留提着画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挑挑眉,“英俊吗?自惭形秽吗?” 千梧沉吟片刻,缓缓将她手中的画本上下转了个个,看了一会,又皱起眉。 江沉终于忍不住,“我们该横看还是竖看?为什么横竖都不成人形呢?” “你说的这个凉玉神。”千梧顿了顿,“化形是人形吗?还是说……他的神身是一块不太规则的玉?” 留留像是被他们的话吓傻了,尖叫道:“不许说有损大人神格的话!你们太过分了!” “怎么不是人形啦?和你还挺像的呢!不然本桃娘干什么对你们那么好!!”她激动地伸出亮晶晶的指甲指着奇形怪状的头,“这是大人的头啊,英俊的五官,你们看!” “……” 江沉冷漠沉默长达数分钟之久,偏过头去看千梧。 时代艺术家本人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实在不能认同你说这个东西像我。”千梧伸手勉强指了指被认定为“五官”的地方,“不,我不能认同你说这东西像任何人。” “不懂欣赏!!”留留骂骂咧咧地把画本子藏到身后,气咻咻道:“那你们就去镇上的商铺里,随便问问就能买到神明大人的画像了!臭脾气的人类,走开走开!” 少女之怒,吓煞旁人。 千梧和江沉被大力推搡出来,要不是江沉拉了千梧一下,千梧差点鼻子磕到门框。 木门在身后被大力砸入门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 “脾气也太大了,这女人真吓人。”江沉大开眼界,看了千梧一眼,“没事吧你?” 千梧揉揉耳朵,“不好说。” 不知道是耳朵受伤害大,还是眼睛受伤害大。 “她昧下了你的画本。”江沉忍不住提醒,“里面是不是还有画我的那幅?” 千梧挑挑眉,“啊。” 两人同时回头,但听见屋里高密度的咒骂后,又同时放弃了再闯桃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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