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对着那张选票说道:“我也觉得, 我的画迷是世上最懂我的人。即便隔着人海茫茫不相识, 我们也有神交。后来我才知道, 多数人的爱意只是一阵风, 会跟着更大的风跑。” 选票柔柔地摩挲着他的手指,像阿九在安慰。 千梧捏着那张选票,忽然想到什么, 转身咔哒一声按下了留声机的开关,把音量调到最轻。 一阵沙沙的底噪后,留声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柔情带哑的女声。 一回玲珑淡妆,二回绿篱红桑,三回玉槲粉黛,四回香闺倚堂。 五回金纸寒香,六回雪乳桂糖,七回新台陈酒,八回举城高望。 恩泪难消,盼京年年顾九娘。 千梧听着女声低哑婉转的唱腔,即便是亡灵挟怨而唱,仍似有往日情眉浮现在眼前。她和曲京谈了一场经年的情,情了,只有她不肯走出。 千梧视线朦胧中回过头,铜铸的留声机表面光可鉴人,照出他的影。 他忽然发现影中自己的眉眼在缓慢细微地发生变化,渐渐与阿九的模样相融相消。片刻回神,影子已经完全变成了阿九温柔多情的眉眼。 留声机沙沙地响着,里面忽然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 “千梧,让我借你的嗓子,再为曲京唱上一首吧。” 黄铜中的歌姬影缓缓点头。 * 不知呆坐了多久,留声机上的人影才恢复千梧平时的样子。他伸手关掉机器,正欲睡下,忽然听到“笃”的一声细微门响。 很轻很从容的敲门声,只敲一下,戛然而止。马虎的人或许只会以为是风吹门动,压根不会想到有人站在外面。 千梧愣了两秒。 这是小时候江沉常和他玩的把戏。那时他半夜偷偷溜去江家的厨房偷吃甜食,捧着东西蹑手蹑脚回房间,回去时走廊明明空无一人,每当他刚刚坐下翻开一本画册准备享受美好的夜晚时光时,江沉就会轻轻敲一下他的门。 只敲一下,敲完就走。漫不经心,带着点元帅公子的傲慢,像在告诉他,我看见你了。 片刻后,江沉在门外说,“我进来了。” 他说着按下门把手,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吃的。 “小丫头晚上煮的吊梨,我热了一下,还有一些点心。”江沉拆开油纸上系着的绳说道:“把肚子填饱,自然就困了,不然你今晚又难入睡。” 纸里包着老几件老式点心,江沉捧过来,千梧完全下意识地伸手拿了一块。 “你没走啊。” 江沉点头,和他一起吃,“有点担心,来看看你。” 千梧咬着细腻的红豆馅,好一会才说,“阿九是被曲京人杀死的,死在九月九日前往舞台的路上。” “嗯,猜到了一点。”江沉轻一点头,“这个副本对你不太友好,好在快要结束了。” 千梧抬头看着他,“对我不友好?” “你不觉得,阿九和你很像吗。”江沉无奈而笑,“你们都是很纯粹的艺术家,在俗世消磨时光,难免煎熬。” 千梧闻言捧着搪瓷罐小口喝着汤,许久才说道:“她不算,她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甜汤喝下去,像只温热的手拢着人的精神头,千梧吁叹一声,“好了,这回我真要睡了。” “留声机你刚才听了吗?”江沉问。 千梧点头,“九回艳全本歌词,已经有了。她用了八年里曲京恩宠的意象,写了一首饱含爱意与感恩的歌。” “嗯。”江沉站起身,“漱口再睡,小心牙疼。” 他拾掇起东西转身离开,千梧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 江沉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十几年后,他长成高大沉毅的军官,言谈举止间甚至有昔日江元帅的影子,但却还在做着和十岁时一样的事。 千梧仿佛站在自己与阿九人生的边界,江沉出现招招手,便能把他拉回来这边。 他把选票轻轻叠起,揣进口袋。 * 次日拍照时,报馆的人在曲京大舞台前架了一台黑漆漆的老式相机。彭彭被安排试拍,那人一捏吹气球,快门轰一声,闪过一阵刺眼的光。 “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这古老玩意。”彭彭揉着眼睛从舞台上跳下来,“让我看看。” “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拍完的胶片要冲洗才能显影。”钟离冶在相机后凑近观察道:“确实够古老,这个成像太原始了,镜头里的人上下左右都是颠倒的。” 小报记者在旁边叹气,“你们在说什么?这已经是曲京最好的相机了。” 原本默立在一旁对着舞台发怔的千梧忽然回过头,听到曲京这两个字,他仿佛被烫了一下。 记者道:“设备调好了,按照现在各位的名次来进行吧,千梧先拍。” 千梧闻言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转身向舞台走去。 “他怎么了?”记者有些担心地问旁边人,“似乎不在状态,衣服也还是前天巡街那套,不会影响他今天的人气吧?” 江沉道:“不重要,拍吧。” “那……行。”记者犹豫着点头,但又立刻改摇头说,“你们稍等一下,事关目前人气最高的候选者,我还是请示一下发爷。” “我跟你一起吧。”江沉道,“发爷最爱多管闲事,需要有明白人劝他。” 他们一同转身离开,千梧站在舞台上,抬头环望一层层包裹着舞台的客座。曲京大舞台如是空旷,然而仅仅是那些空荡的座位,却好似随时都能压下来,把舞台上的人吞没。 “妈呀!”彭彭忽然大叫一声,一屁股向后跌坐在地。 “闹鬼!闹鬼!”他指着相机的手哆嗦着,“你们谁看看那个相机,是我神经错乱了还是千梧错乱了!” 千梧一怔,回眸看向台下,钟离冶正凑近盯着相机。 他神情冷峻,片刻后顿了顿说,“千梧?” “怎么了?”千梧问,“我怎么了?” “相机里——”钟离冶咽了口吐沫,“不是你。” 屈樱凑近后颤抖道:“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红旗袍,翡翠领扣……相机里不是你,是她的样子。” 千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转瞬又恢复平静,他举起手说道:“现在呢?” “女人举手了。”屈樱呆呆道:“你们就是一体的。” 彭彭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严肃地指着自己,“你现在神智清醒吗?我是谁?” 千梧顿了顿,“一个傻子。” “……”彭彭冷漠脸回头对钟离冶道:“是他,没错。” “这是什么情况啊。”屈樱把视线从相机里的女人影上挪开,“我头皮发麻,你现在不会从早到晚都被阿九附体着吧?” “其实有可能,昨晚我自己也在唱片机的倒影上看见了她的脸,还以为是半夜的错觉。”千梧琢磨了一会,“昨天她猛地推我一下,而后我才看见她破碎的记忆,可能那时,她已经半附在我身上了。” “太尼玛吓人了。”彭彭一边嘟囔又一边举手冲他挥,“雪柔姑娘你好,我是好人彭彭,不要伤害我,你真美。” 屈樱没绷住笑了出来,“你有毛病。” “BOSS都被你气活了。”钟离冶也忍不住笑着叹气,“行吧,反正我们肉眼看千梧还是正常样子,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你们在说什么?”江沉从外面进来,记者跟在他身后。 彭彭正要开口,钟离冶拉了他一下,说道:“江少帅,来看看千梧在相机里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江沉挑眉,有些不知所以地走近,弯腰凑近相机看了一眼。 “你这里衣领有点皱。”江沉说着伸手指自己右边领口,手刚抬起来,忽然意识到成像的问题,又换到左边去,“把它扯一扯吧,看着怪别扭的。” 身后三人已经傻了。 彭彭呆呆地伸手指着相机,咕咚一声咽口吐沫,“这个,千梧?” “不然呢,不是他难道是你?”江沉蹙眉看着他,“有毛病吧你,赶紧让记者拍,天太热,早拍完早收工。” “你再看看啊。”彭彭嘴一瘪,“这里明明就不是千梧。” 江沉闻言面色微沉。 彭彭踩在指挥官先生发怒的边缘,崩溃道:“真的!真的不是千梧,台上分明是一个鬼啊。” “……” 江沉随手挽起袖子,轻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在神经里打人,或许不会被风纪委员会的人知道……嗯,即使知道了也无妨,傻子一个,打就打了。” 彭彭:“……” “江沉看到的竟然和我们不一样……”屈樱若有所思道:“或许只是一个障眼法,足够冷静和坚定的人不会受到蛊惑。” 江沉闻言动作稍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弯腰又凑近相机。 相机里的人虽然上下左右颠倒,但眉眼依旧,无论如何他都能认出来,就是千梧。 “怎么了,你们说什么呢。”记者洗过手走过来,“相机不太对吗?刚才明明已经试过了。” “没事。”江沉忽然站直,身子挡住了相机,说道:“千梧比较挑剔构图,他说你刚才找的角度不行,让我盯着相机,你负责捏快门就行了。” “这样啊。”记者叹气,“也是,毕竟画家,肯定比我懂,那就这样吧。” 江沉亲自站在相机背后盯,记者喊了三二一,捏下吹气球,快门啪一声,定格。 拍完照回去才是正午,千梧吃过午饭后就躺在床上。连着两天晚上和阿九打交道,他精神头越来越不好了,白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可午后的阳光很浓,房子里的窗纱遮不住光,他只得勉强闭目养神。 小丫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千梧,你是不是中暑了?”她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江沉问我有没有提神消暑的东西,我让后厨做了点冰的酸梅汁,你尝尝吧?” “好。”千梧坐起来。 小丫头进来把托盘在床头柜上放下,先用手帕遮了遮留声机,而后才拿起杯子递过来说道:“小心点,别溅到机器上。” “你好像很在意这个留声机。”千梧漫不经心地说,“这东西很贵吗?” “也不能说很贵。”小丫头摇摇头,片刻后回头看了眼空荡的门口,低声说,“她很宝贝唱片啊留声机啊这些东西,从前伺候她时留下的习惯罢了。” “这样。”千梧停顿了一下,又问,“对了,我今天和朋友们数了数曲京大舞台的座位,一共四千七百九十二。曲京一共多少人?九号演出那天,他们都会来吗?” “不算候选者,曲京一共四千七百九十四人。”小丫头说,“曲京大舞台虽然很久不营业了,但仍然按照曲京的人口随时控制着座席,确保它永远能够刚好容纳所有观众的数字。” 千梧放下酸梅汁,“我不明白,还剩两人要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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