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摩擦声,随即通话被匆忙地挂断了,江尧握着手机,为这个久远的名字陷入了一种与世界脱节的恍惚。 他还握着刚刚修改协议没来得及放下的笔,墨迹在已经打印好的其他文件上留下一个浓黑的圆点,湿润的墨水触感让他如梦方醒地丢开;笔身在桌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他弯腰去捡,却又不小心碰翻了水杯,沉闷的响声像敲在他心上,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嘻嘻地喊他:“江哥,你跑神了,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小男友?” 但抬起头,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没关紧的飘窗处透进一点微风,吹起纱帘的挂穗,晃晃荡荡的,像谁在和风嬉戏。 沈临瑜是个很调皮的小孩,这话不是江尧说的,是沈临珺第一次带他去医院看沈临瑜的时候,皱着眉这样讲的。 那会儿江尧还从没见过学长传说中的这个弟弟,只想着这么厉害的学长,弟弟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调皮”啊“折腾”啊之类的应该都是用来自谦的话;怀着这样的想法,他直到踏进病房前都还没有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人物的自觉,抱着一摞千方百计从学长那儿打听来的对方爱看的书对沈临珺吹牛皮:“学长放心,我最擅长和小孩相处,朋友家里的弟弟从小就很黏我。” 然后,还没来得及打开病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随即是什么东西被用力掷到地上的声音,沈临珺脸色一变,快速推开病房门,他跟在后面进去,看见一张年轻稚嫩、和沈临珺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只不过这张脸现在满布泪痕,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染上病态的红晕,身上那身本就宽大的病号服被他自己扯得皱巴巴,扣子都崩掉两颗;不远处,一个小护士拿着针面露难色,看见沈临珺来了,松了口气,道:“沈先生,您弟弟怎么都不愿意打针。” “麻烦您了。” 沈临珺赔着笑,将那小护士先请了出去,让对方过会儿再来,一转头脸色立马黑得能滴水;他和床上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一团的沈临瑜对峙,江尧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等了两分钟,才听见沈临珺长叹一口气,妥协了似的塌下肩膀,轻声道:“临瑜,不打针病怎么好呀?” 那一小个蓝白色的团子闷声答话:“打了针也好不了。” “瞎说,咱们好着呢,就是感冒发烧,你快点好了,哥还带你回家住。” 沈临瑜不吭声,十分沉默地抗拒着,沈临珺便又叹了口气,从地上把那个他昨天拿来的饭盒捡起来,坐在他弟旁边,也不说打针的事了,顺了顺对方的毛,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你这样埋着头不闷吗,不想抬头看看你帅气的哥哥我吗?你哥我都快忙死了,好不容易今天抽空来看你一趟,你不看看这次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那一小团犹豫着,有点抬起头的倾向,原本紧贴着的脑门和手臂间出现一条窄窄的缝,沈临珺立刻眼疾手快地抠着那条缝把他弟脑袋整个扳起来;沈临瑜原本还要躲,但也不知怎么的就看见他空荡荡的手,有点不高兴:“你骗我,你什么也没带!” “小没良心的,这张帅脸我都带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旁听的江尧:“……” 他实在没想到学长和他弟相处起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画风,一时替他学长这样臭不要脸的话尴尬得脚趾抓地,此时病床边沈临珺对自己的吹嘘也到了末尾,然后突然话锋一转,道:“再说了,怎么就什么也没带了?我不是给你带了个活人吗?” 兄弟俩的目光这下都落在他身上,江尧懵懵地抱着几本书,指着自己:“……我啊?” “嗯嗯,”沈临珺招手让他走近点,根本不管剩下两个人死活地把他们俩的手摞在一起,场面滑稽的像幼儿园手牵手做朋友——后来江尧复盘这么一段,觉得沈临珺应该就是这么想的,“来吧,临瑜,哥哥给你带了个新朋友,也很帅是不是?” 沈临瑜的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通,虽然看得出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诚实地答:“嗯。” “这就对了。”沈临珺喜笑颜开,“这是江尧哥哥,哥跟你提起过的对不对?他是我最好的哥们,比我还要忙,今天是听说你打针的时候特别勇敢,哭着求我带他来认识你的,来都来了,你要不要在他面前展示一下?” 还在状况外的江尧:“啊?——啊,对,我特别想见识见识。” 沈临瑜顿了顿,无语得都忘记反抗:“哥,我快十六了,不是六岁,你把我当白痴哄呢。” “啊?是吗?原来都快十六了啊。” 沈临珺挠了挠头,装模作样地嘀咕道:“……我还以为会有用呢,毕竟昨天隔壁徐奶奶的孙子,才五岁零两个月,打针都不哭,可有个十六岁的小孩刚刚还因为打针哭鼻子呢。” 沈临瑜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和刚刚那种激动的潮红不一样,大概率是羞的,他气急败坏地把手从江尧和沈临珺的手掌夹心里抽出来,扯着被子盖过头躺下:“你好烦!” “那打不打针了还?” “打,我打还不行?” 沈临珺就哈哈大笑着出门去叫刚才那个护士了,临走前对明显有点不知所措的江尧使了个眼色,旋即就合上了门。 徒留下被委以重任的江尧和被子里一小条不明生物,前者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放在床头——那里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塞得满满当当了。 沈家的经济状况不好,全靠那一点微薄的家底和沈临珺到处打工兼职赚钱才能养活他们兄弟俩,沈临瑜当然也住不起太贵的病房,这个被挤满的狭小的单间,已经是他能享受到的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被子里的沈临瑜不说话,二十出头的江尧也是个愣头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脾气有点暴的小孩,来时吹的牛皮被戳得粉碎,他绞尽脑汁地想之前和祝星纬相处时的共同话题,半晌才叫了声:“临瑜?你是困了吗?” 沈临瑜卖他哥个面子,硬邦邦地吐出俩字:“没困。” “哦……”江尧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手在书皮上摩挲了又摩挲,最后想到小时候闹困的祝星纬,试探着问,“那你要不要睡会儿?感冒发烧的时候睡觉最有用了,我给你讲故事哄你睡。” 话刚说完,终于不耐烦的沈临瑜一把掀起被子坐起来,对方用尚且没褪去红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表情冷淡又嘲讽,甚至不如刚刚和沈临珺闹别扭的时候鲜活:“我哥把我当小孩哄也就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谁告诉你我是感冒发烧的,别听我哥胡说。” “你见过谁感冒发烧是这样的?”沈临瑜的目光扫过充满生活痕迹的屋子,到底是个小孩,再装得冷淡也掩盖不住那一瞬间的伤心和黯然,“一住就是快两个月,就算是治神仙,现在也该治好了。” “可我怎么都好不了。”他冷酷地撇开头,但江尧还是捕捉到他鼻尖眼圈的水红色,“我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世界上任何一点小病都能打败我,我只会拖我哥的后腿。” “喂,你和我哥是很好的朋友对吧?我听他提起过你,刚才他向我介绍的时候也这么说了,你回头能不能替我劝劝他,让他别带我在这儿治了,治不好又浪费钱,我回家自己呆着也是一样的。” 沈临瑜这么说着,用手背使劲揩了一下脸,江尧盯着他的后脑勺,很长很长时间才憋出一句:“对不起啊临瑜,这可能不行。” 江尧当然知道沈临瑜不是简单的感冒发烧,在他了解了沈临珺的身体情况之后,这个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学长第一次和他彻底交心,他那时就知道沈临珺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很难彻底治愈,而且不只是他,他的亲弟弟也遗传了。 这个代表着厄运的基因在他们家不断地传承,终于拖垮了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沈临瑜的身体出生时就比他这个做大哥的要好一些——虽然也仅仅只是好一些。 但这让他们饱受折磨的母亲看到了希望,她不想要身体残缺的后代,想要一个完全健康的小孩,于是在无法确定和沈临珺沈临瑜的生父结合能否保证下一代健康的情况下,她找到了另外一个男人,一意孤行地生下了席泽,可事情不如她所愿,席泽也是带着病诞生的。 换句话说,一切不健康的源头,其实是她自己,和别人都没什么关系。 这个事实彻底击垮了她,她开始精神恍惚,大部分时间都厌恶自己生下的小孩,偶尔甚至会忍不住动手。 而出轨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不齿的,无论出发点是什么都一样,那时她和沈临珺的父亲已经办理了离婚,尽管沈临珺的父亲顾念着她的精神状况,对外统称席泽也是他的亲儿子,离婚是由于理念不合;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出轨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最风口浪尖的时候,她带着三个孩子里最小的席泽出了国,事先谁也没通知,沈临珺只知道上个学回来,妈妈就再也不见了。 ——就连他的爸爸,也终于积劳成疾,在他高中的时候离开了人世,死前握着他的手,眼泪成串地掉,翻来覆去地讲“没有爸爸你们要怎么办呢”,到死眼睛都没闭上。 江尧不知道沈临珺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但和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在意,连语气都是轻松的,只是说到好些年没见的生母才稍微有点怅然,那时候沈临珺说:“一开始我恨她,也不是恨她生我吧,就是活得特别累的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当年不带走我呢?我也可以很乖的。” “……然后就慢慢懒得去恨了,毕竟她脑子有点不正常嘛,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而且临瑜和小泽那时候都那么小,再加上后来我爸也死了,留他们俩小孩要怎么活呢?这么一想,感觉就算当时她真选我,我也会不舍得走的。” “我就是有一点遗憾,”那天晚上沈临珺喝了酒,醉意迷蒙时扒着江尧的肩膀苦笑,“没和小泽好好地相处过,我觉得上一代的恩怨无论如何不能扯到小孩子身上,那也是我的弟弟。……他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我妈带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我和临瑜的长相,回头如果有机会再相认,会不会都认不出我们了?” 桩桩件件的往事涌现在心头,江尧垂下视线不再看沈临瑜,“感冒发烧”这种约定俗成的指代已经不适用,他又陷入无措的沉寂,然后突然听见门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回头望去: 沈临珺站在门边,身后跟着听得眼眶红红的那个小护士,两人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但前者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他和江尧对视良久,只是轻轻地、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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