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子骞应该也看见他了,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交,随即各自了无痕迹地避开,过了会儿他手机振动,收到对方的消息:[陶凯乐也来了。] 来了也正常,像这样的典礼,宾客请到最后,其实都是那些人。 他一转眼,看见陶凯乐随家人坐在倒数的后几排,斜后方是段高阳和父母,他们四个自倪子骞回国之后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地重聚过,今天在这场和他们都没什么直接关系的婚礼上倒是凑齐了,也算巧。 典礼就要开始,灯光从前往后地一层层暗下,祝家夫妻旁边的那个位置始终空着,他和江尧对视了一眼,后者皱着眉拿出手机刚想打电话,就见祝嘉昱步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坐在那个空悬的位置上;紧接着灯就彻底暗了,教堂式样的穹顶亮起星星点点的蓝色微光,开始伴着音乐向下飘羽毛,漂亮却不合时宜,像是一场匆忙而至的大雪。 原先被阖上的大门缓慢朝两侧敞开,祝星纬和季崇挽着彼此一步步走进场,两个人都穿了纯白色的西装,从外表看的确是般配的。 婚礼没请伴郎和伴娘,因此这会儿所有宾客都坐在台下,看他们两个随着飘落的羽毛和花瓣一起缓缓朝中央的宣誓台上走,负责主持仪式的神父已经就位,关越眼睁睁看着祝星纬从自己身侧身姿笔挺地拿着捧花经过,没给他一个眼神,一时有些呆,只觉正走在红毯上的人哪里都好看,从头到脚都完美,可偏偏就是不太像祝星纬本人。 来时他设想过很多种感悟,但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一种。 大概是祝星纬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过寻常,以至于连带着他也被潜移默化地忽略了婚姻的特殊性,现在他们同时处于此地,他才终于有自己最好的朋友要结婚的实感;对方离他很近,身形修长、圣洁、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间都是祝家最矜贵的小公子,他应该为此而高兴,为对方得偿所愿、终于能够替重要的人做些什么而高兴。 但真正的祝二在哪儿呢?他的祝贺应该留给那个他熟悉的祝星纬,可现在在这儿的人好像早已灵魂出走,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躯壳,他不认识了。 他微微垂下眼,耳畔轰鸣,像刮过一阵风,早已出走的那个灵魂携着几年前的余音呼啸着将他淹没,记忆里的祝星纬面带微笑地反复地对他说:“结婚怎么能不慎重考虑呢?” 新人已经走到台上,在热烈的鼓掌声里站定,他怔怔地看着,两只手祈祷似的交合,甚至忘记装模作样地拍上几下;台上的祝星纬和季崇已经在引导下开始宣誓,他听见对方清清淡淡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我愿意。”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说了“我愿意”?难道不是你曾说的,要“恋爱三年同居五载”,要“真心熟透汁水丰沛”,再心甘情愿走进那坟墓吗? 他一怔,为这句质问的腾空而起感到陌生,过了会儿才猛地想起:是,祝星纬是这样说过的。 一字不差,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似乎也是在某个不相关人员的婚礼上,关家和祝家都在被邀请名单之列,他和祝星纬作为两个不受人待见的草包无人问津,便一起挤在角落里,看台上新婚夫妻交换承诺,最后被起哄接吻时比他大一岁的祝星纬捂住他眼睛笑说不许小孩看,结果他再睁开眼时只剩下眼眶微红的新娘,祝星纬在旁边托着腮用那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阿越,新郎跟人跑啦。” 这件事被结婚的两家人同时封锁了消息,是以知道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只能拿来当作饭后谈资,但他和祝星纬却是亲眼见证过的: 新郎是新娘的大学同学,两人同窗几载没擦出火花,毕业后分道扬镳,时隔几年因为彼此都单身而辗转又凑在了一起,到最后决定结婚共度余生,只不过婚礼当天的最后一刻,新郎后悔了,留下一句“对不起”,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人海,从此再没出现过。 这场闹剧和他们两个混吃等死的少爷没什么关系,因此祝星纬只是说了这么句话,便像没事人似的拉着他在一片混乱里到处蹭吃蹭喝,两人在露天的现场乱走,于角落里发现被新郎丢掉的那枚戒指,祝星纬的脚步停在那儿很久没动,良久,叹了口气说:“成年人,结婚怎么能不慎重考虑呢?” 他一门心思扑在江尧身上的那几年对结婚其实没多少概念,只觉得如果哪天他和江尧真心相爱,那一定是会水到渠成走入婚姻殿堂的,而江尧对他来说就是慎重考虑之后最最合适的那个人;所以他不懂为什么吊儿郎当的祝星纬会突然有这么一句感慨,对此的回应是十分促狭的笑,那时候他问:“什么意思啊祝二?你也有想要结婚的对象了?” 祝星纬眉毛便立刻装模作样地皱起来,不痛不痒打他几下:“这话被我哥听见明天我们俩都别活!我还没法定呢!” “那到底有没有啊?”他不依不饶,“你都知道我那么多事儿了,还不能和我交换一下彼此的小秘密吗?” 两人从场内争执到场外,最后祝星纬拗不过他,还是顺着他说:“有过,一瞬间。” 他觉得祝星纬还是在搪塞他,问的是人,怎么就变成时间了呢?那这么说,他也有很多个想要和江尧结婚的瞬间啊! 好在祝星纬很快就接着讲了下去:“我没有想要结婚的对象,就连喜欢的人也没有,我只是有一瞬间产生过类似结婚的冲动,跟做梦一样,那几秒过去就没有了。” “小阿越,”祝星纬勾着他脖子,指着不远处一片狼藉的宣誓现场,啧啧感叹,“看见没,冲动要不得,往轻了说两人老死不相往来,重了就是两败俱伤,总之无论怎样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就算你现在真的喜欢江尧,谈到结婚这件事,也得先想清楚了……虽然我确定我江哥是个特别好的人吧,但是结婚呢,有的人就是不适合结婚的。” “如果我一定要和哪个人踏进婚姻的坟墓,那在这之前,必须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确保结合不是因为任何突发奇想——其实就是现在很流行的试婚,我结婚前,必须得试婚,得和那人恋爱个三年五载,同居磨合好彼此习性,确定真心不会因时间流逝,才能心甘情愿走入这个坟墓。” “太复杂了。”那天的最后,他懵懂地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潜意识也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深入,于是绕开了它,像以前一样开玩笑,“祝二,你给我一种受过情伤所以看破红尘的感觉。” “滚啊!” 祝星纬笑骂,骂过之后却突然不说话了,视线停在那枚被丢掉的戒指上,然后恶狠狠地勒紧他的脖子,像是那时就已经预见了他们都没能遵照这番话支配人生的以后,语气突然变得很凶很凶:“关越,你发誓!发誓以后不会因为冲动就想和别人去结婚,哪怕是江尧也不行!” “哪怕江尧对你说喜欢你,各种甜言蜜语说尽也不行,一瞬间的冲动最害人,它会把你骗得很惨,你不能像——” 祝星纬声音低了下去,视线转向无人认领的一束花:“……不能像今天这个姐姐一样,为一瞬间的冲动变成上当受骗的傻瓜。” “关越,你要记住了。” 他浑身一震,这句话穿过无数日夜,带他回到此时此地,回到台上那个面带微笑、眼神空洞的脸上,台上人的仪式还在进行,他眼含热泪地看着季崇与祝星纬在万众瞩目下交换戒指,刹那间好像又回到那个他们年少时见证婚姻失败的下午,台下人的欢呼与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听见那个神父说:“现在新郎可以亲吻彼此了。” 他猝然张大眼,眼前所见开始与记忆重合,但是祝星纬既不是那个逃跑的新郎、也不是那个哭泣的新娘,他只看见对方眼波流转,幽幽的灯光下眼眸潋滟如湖水,扫过一众陌生的人群,然后轻轻地在他这个方向停了一秒,便转开视线,闭着眼亲吻上季崇的嘴唇。 人心真是难懂,他在这一刻甚至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是想到那个和他促膝长谈、要求真心的下午;还是想终于得偿所愿、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哥哥立足的小孩。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恍然惊觉,他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祝二和季崇当然会有一段往事啦! “一瞬间的冲动最害人”,害的是谁呢?当然是为这份冲动陷进去的人;) 明天加更哈!
第44章 错乱 台上的仪式还在继续,进行到双方亲友代表发言的环节,祝嘉昱率先站起来,往后排的江尧这里扫了眼,事先安排好的摄像立刻心领神会地将镜头聚焦到后者脸上;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在这一刻达到最高点,关越若有所感地偏了偏头,余光里看见倪子骞站起来,而本该属于季崇父母或其他至亲的位置空着,没人再上台。 倪子骞大概和季崇通过气,知道今天自己要面对什么,站起身的动作显得很从容,丝毫没因为周遭打量的视线而慌乱;他和江尧一前一后地走到台上,站在最外侧,面带微笑地听完了江尧和祝嘉昱的致辞, 这才接过话筒,向众人点头示意,然后道:“非常高兴能够被季崇哥邀请,参加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一天。” 他并没提季崇双亲不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原因,只是用三言两语概括了一下自己和对方相识的过程,就好像真的只是被随机抽选上台发言的幸运观众,在最后才说:“季崇哥的父母和亲人现在都在海外,来不及回国参加他的婚礼,所以特意嘱咐我捎来了这个。” 紧接着后面的大屏在众目睽睽之下亮起,季崇少年至青年时期的照片开始滚动播放,关越眼尖,看见季崇本人站在后面,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大约对这种当中出洋相的环节还不是特别适应,但按捺着没有发作;祝星纬则与他牵着手站在旁边,回头看时面露笑意,然后又转回身调侃了句什么,两人凑得很近,俨然是一副恩爱样子。 这种画面关越看着莫名刺眼,心里也不知该对此作出什么反应才算正确,他还在想刚刚祝星纬被起哄亲吻季崇时似有若无扫过他的那一眼,甚至有种冲动想要问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不然为什么偏偏要在亲吻的前一秒停顿,还有当年他们匆匆了结的对话,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未竟之言? 有些东西当年的他不懂,现在回想起才豁然开朗:祝星纬当时用“一瞬间的冲动”敷衍过他关于恋爱话题的指向对象,让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时至今日复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即使是冲动也要因一个具体的人产生,那这个人是谁呢? 他突然发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看透过祝星纬——或者说这里坐着站着的人他一个也不懂,他们每个人好像都背负了太多秘密,就连江尧也是一样。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先不去想这些东西,继续看正在播放的照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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