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盔戴着刚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章陌生的手指关节触碰在帽子上,咚咚两声,清脆又沉闷。 就像我的心跳一样,蓦然失了正确的节律。 我下意识捂住心口,那里埋藏着的脏器火热有力,一下一下地迸发着血液。 良久回神,见他已然跨上摩托,歪头看我:“来。” “来。”我跟着他重复一遍这个字,就像重复一遍许多年前的梦。 美梦成真的这一刻,我攀着他的背爬上后座,搂住他劲瘦的腰。 我们都已不是青春的年纪,他的后背对我来说依旧雄伟,依旧充满安全感。 “坐好了?”章陌生伸出一只手绕过来摸摸我的手臂,道,“我们出发!” 发动机在脚下轰鸣,机车飞驰而去,我像是一只长出翅膀的鸟,乘着风拼命向前。 靠在章陌生的后背上,风于耳畔呼啸,路两侧疾驰而过的林木散发着浅淡的清香。 一颗心雀跃起来,就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某一刻。 某一个白天或者傍晚,三五的朋友约他去飙车,章陌生摸摸我的头,说:“下次带你出去。” 我乖乖地点点头,心里却知道,没有下一次的。 因为下一次的答案,是下下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有心脏病,这样剧烈危险的运动是被医生明令禁止的,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带我去。 比失望更多的,是一个人面对夜晚的寂寞和无奈, 我趴在阳台上目送他骑车远去,直到星星落满天幕,知道自己永远也追不上那个身穿皮夹克的少年。 如今,我就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而当年的人早就不穿皮夹克了。 章陌生一路骑到郊外,路上的车几乎没有,只有黝黑的柏油公路和两侧绿意新生的高树,哪怕是午后,也不觉得热。 只有风,凉爽的潇洒的肆意的风,就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一样。 我将手臂从他的腋下穿过,摸到他布料柔软的领子,耳畔都是风声,我们两个一直向前。 是我们两个。 章陌生在公路旁的一个加油站停下,对我说:“先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走半个小时。” 我摘下重重的头盔,慢慢呼吸:“我们去哪里?” 章陌生故弄玄虚:“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猜测他是不是准备了什么惊喜,可他的表情实在掩饰得完美,让我看不出分毫端倪。 章陌生从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我,我灌了几口,甘甜清凉地冲进口腔,连头脑也一并清爽起来。 章陌生接过我喝剩下的半瓶水,仰头喝了个干净,意犹未尽地望着我。 我正要张口说什么,被他俯身一个吻弄得措手不及。 明明三十多的人了,比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还要青涩热情。 一双眼睛里像藏了无尽的渴望与热切,比之更多的,是青年人不懂的,历经沧桑后的深沉和动情。 车子很快加满油,章陌生倚着车问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吗?” 我答:“没事,我不累。” 章陌生就看着我笑,像一个坏心眼的猫咪。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你笑什么呀!” 见他还笑,像坏小子看见了漂亮姑娘的那种坏坏地笑,我恼羞成怒地要去踩他的脚。 却被他一把搂在怀里,大掌包住我的屁股肆意揉了揉,又拍了两下。 我挣脱道:“在外头……” 章陌生松开我,在耳旁留下一句戏谑:“以为昨晚折腾那么久你会不舒服,没想到你还挺抗造……” 我的脸一下子红成了头顶的大太阳,狠狠给他了一拳,凶道:“走不走?” “走走走!” · 一路无话。 我想了许多许多事,有很久很久以前的,也有最近的。 比如家教老师每天来朱华小驻为我辅导功课,章陌生把书房让给我,却非要旁听,坐在那里像一尊大神,老师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我让他出去,他不肯,还小声跟我打报告:“刚才她有一个公式的应用讲错了!我要是不仔细帮你听着,她误导了你怎么办?” 我无奈:“就是因为你坐在那里人家才紧张得总说错话!” 章陌生勉为其难答应,一节课内频频找借口往书房里来,一会儿说有文件忘记拿了,一会儿说要看本书来书房找找,一会儿……在我发火的前一秒,他又换了个借口,“给你削了盘水果,喏,这是牙签,慢慢吃,要喝水还是牛奶就叫一声,我给你送进去。” 我垂眼看他手里端的盘子,扶额道:“我不吃也不喝,你别再进来打扰我了!” “不吃不喝怎么能行,成绩有身体重要吗?”他欲要做文章,我干脆将他关在书房外反锁上了门。 …… 桑杰东窗事发,被家里叫回去训斥,据桑吉说他爹连家法都用上了,那叫一个悲惨。 我酸溜溜地说:“看看,人家这才叫真爱,你当年对我就是游戏吧,所以家里才管都不管。” 章陌生没否认,义正言辞道:“你难道希望我像他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吗?我当时可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果然太容易得到的就是不会珍惜。” 我将剪了一半的盆栽重重搁在桌子上,章陌生立刻找补:“因果报应,我现在不是遭报应了嘛!你就别生气了。” 他的背上留下了大片的无法复原的伤疤,狰狞且丑陋,我有时在床上抚摸他的背,指尖都颤抖。 后来桑杰约他出去,据说是跟家里断了关系,心情郁闷。 章陌生陪他喝了一夜酒,回来哇哇地吐,我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批评道:“知道自己酒量小还喝这么多,你不要命了吗?” 章陌生接着哇哇地哭,涕泗横流地趴在我膝盖上擦,我正要将他推开,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说:“我好羡慕他。” “为什么?”我摸着他潮湿的头发,“你也想挨打了?” 故意这样说,是因为我猜,他大概是想家,想父母了。 章陌生摇摇头说:“我好后悔……” “?”我不明白,“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早点跟你说明白,要跟你在一起,认真地在一起。” 他抱着我的腰呜呜地哭,“我后悔死了……” 我拍了拍他的背,轻叹一声,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其实,现在也不晚……” · 穿过长长公路,机车终于驶达目的地。 那是一座掩藏在郊外绿林中的医院。 我从车上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门上的标识,扭头看他。 这是家私人医院,位置隐秘,往来人少,但都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章陌生找了个地方停车,拉着我的手进去。 “这是?” “是我妈妈。”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像一戳就碎的泡沫。 我们站在病房外,没有进去,隔着玻璃门,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坐在病床上安静地吃东西。 她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吃完了水果就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长头发。 举止优雅,却依然能让人看出来她的神志不如常人。 “为什么不进去?”我问。 章陌生怔怔地望着里面的女人,失落道:“我会刺激她。” “她一见到我,就会发疯,又叫又打,谁也压制不住,打安定才镇静下来。” 他说的时候,我仿佛想象到那个场景,不禁心疼地抱住他的腰。 我不知该怎么用语言安慰他,只能用拥抱,用温度和目光。 他释怀般回抱住我:“没事的。” 带我来看他妈妈,这大概是章陌生第一次向我坦露他的另一面。 他的过去,他的成长,他的生命。 “她现在病情刚刚稳定,只能带你来看看。” 章陌生带我下楼去,院长和他是旧识,他们在办公室里聊了一会儿,我在走廊中等他。 再出来时,章陌生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们回去吗?”我问。 “不急。”章陌生说,“我带你去见另外一个人。” 还有谁? 我心中有根弦绷了一下,想到了。 是张九。 他疯了。 这话不准确,因为一看到我,他就认了出来,愤怒地大吼大叫,挣得锁链叮当不停。 “老十四!你不得好死——啊!”医生和护士忙把他压制住,捆在病床上。 我吓得退到章陌生身边:“这是?” “张九。” 章陌生面无表情。 我是猜到了,可是不敢认。 因为他已经面目全非,全然没有了人样,脸像揉烂了一样,五官都扭曲,像一幅抽象画。 若不是他的声音依旧,我真不敢相信。 章陌生抓紧我的手,道:“章徐羽让他自己了断,他不肯,交给我处理。我让人如法炮制地毁了他的脸,他从医院醒来一看镜子就要自杀,后来彻底疯了。” 我心底一阵恶寒。 打入镇定剂后的张九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面,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死!死!都该死……” 章陌生拉了拉我的手:“他罪有应得。” “我们走吧。” · 或许是为了缓冲下午视觉冲突带来的不适,章陌生带我去江桥上看烟花。 江水澄澈映着月光,远处灯火辉煌如梦似幻。 我们相拥而立,吻了又吻,任凭夜风笼罩。 章陌生攥着我的手,他的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不是挂在天上的星星,是繁星落入江水,荡漾着认真。 “十四,”他问我,“我身上留下了很多疤痕,医生说手术和医美也很难祛除,你会嫌弃吗?” 这是我曾经问过他的问题,如今看起来多么可笑。 我抚摸着他的后背,亲了亲他的下巴:“开玩笑,我怎么会忍心嫌弃你。” 章陌生像是预料到我的答案,接着道:“你看,既然你都不嫌弃我,那么你贫穷或是富有,残缺或是健康,我又怎么会舍得嫌弃你。” 我的脑子转得太慢,没明白他的意图,吐槽道:“你这句话好像人家婚礼上的证婚词啊。”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 章陌生郑重其事:“你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共度一生吗?”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被我看出了紧张的情绪,只是我还以为在演戏。 章陌生看着我,眨了眨眼,讪讪笑道: “你如果不愿意我明天再问一遍……” “我愿意。”我笃定道。 这会怔愣的人变成了章陌生,他的掌心都是汗。 我伸出手,“戒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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