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吧。他想。 可是这报应来得未免太有针对性了。那么多恶贯满盈的烂人都过得好好的,偏偏到他这儿处处都是天道循环的敏感词,只是偷根葱这么一件破事就被揪住不放。 可恶,实在可恶! 尤其是早八的动物遗传学,可恶至极! “至于这个相同之处…DNA复制和转录…按碱基互补配对原则…” 大学老师工资真好拿。PPT有什么可念的?不如自己翻书。 他趴在桌子上转头望向被窗户框起的蓝色。 上帝今天审美掉线。这片蓝色饱和度太高,晃眼。 干脆烂个窟窿算了。地球上的大家一起表演瞬间消失。 越想越烦。 他本来阴沉的脸拉下来更像个老茄子。脸色苍白,还是个霜打的老茄子。 “齐显…齐显?” “嗯?怎么了?”他回头朝同桌笑笑。 目睹其表情变化的裴则渡相当无语,看他状态不对劲想关心一下,没想到他本人也知道不对劲,变得这么灵活。 十秒五种表情转换,是娱乐圈热搜都容不下的程度。 “没什么,”她继续低头做笔记,换了话题,“最近说要降温。你的鸡不是还在放养吗?注意点。” “好,我今天晚上吃完饭就去看看。谢谢啊。还有…”他支支吾吾。 “怎么了?” “其实…” 裴则渡笔一停,看过来。 “…其实,那只鸡,她有名字,”齐显避开她的视线,“叫Eartha。” 对方眉毛一抽:“哦,挺洋气。反正你记得把鸡放到棚里。你那只鸡懒,不会叨菜,应该没事。” “她…好,谢谢。” 本以为这节课能平安度过。 没成想就剩最后十几分钟,班里忽然嘈杂起来。 齐显听见周围嬉笑声和啐声,背后一激灵。提问了吧?提问环节对吧?他迅速用目光向裴则渡求助。 裴则渡眉头紧皱,手里的圆珠笔啪啪按个不停。 看来连她都不会。可以安心了。 “什么题啊?很难吗?”齐显好奇起来。 “不是题。” 齐显看向白板上的PPT,确实没有题目。 “老师看大家没有在听,讲了点其他的。” “什么?” “‘最近经常在网上搜咱们这个课程啊,很多其他专业同学的发言还是有趣的。其中有一条让我记忆深刻,说是——雄性的主要作用是提供遗传信息,完事也不用活太久。我一想,哎,是很有道理。咱们课堂上应该也讲过,鮟鱇鱼啊、蟋蟀啊,等等等等,好像都是这样’,然后就变成你看到的样子了。”裴则渡向后桌一靠。 啊,怎么感觉今天好冷,看来确实要降温了。齐显不自然地搓搓胳膊。 看周围讨论得如此激烈,齐显得出个结论,大学生虽然听不到知识点,但捕捉与课堂无关内容的能力一流,比如八卦、比如敏感话题。 他看看讲台上气定神闲拿起保温杯的老师。真不该小看您啊。原来PPT是用来牵制您的利器,脱离了PPT竟如此大胆。 “好了,大家静一下。四十多张嘴一起说,我怎么听到大家的想法啊。这样吧,有没有同学想主动分享的?” 裴则渡跃跃欲试。 “哦对,大家不喜欢举手。那换个方式。” 裴则渡神情失落。 “诶——要不我们先听听女同学的看法,再听听男同学的看法。” 裴则渡整理刘海。 一旁齐显看了直想拖着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虽说班里只有你一个女同学,肯定会提到你,但你知道你回答了会发生什么吗? “那我们就请——”老师目光扫过,“倒数第二排角落的——”目光定格,“趴在桌子上的没有刘海的女同学吧。” 裴则渡:谁? 齐显:谁? 两人对视。 裴则渡:没有刘海。 齐显:女同学。 两人更加疑惑。 裴则渡:只有我一个女生。 齐显:可是她有刘海。 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就是靠窗那位女同学。来,站起来,分享一下。” 齐显回避同桌的视线,扶着口罩,犹犹豫豫起身。 “哎呀,好高的女同学。” 他的茄子脸更黑了:“老师,我是男…我是男同学。” “哎呀,头发好长的男同学。” 真想破窗而出亲手把天捅个窟窿。狗遗传学!狗早八!狗大学! “没关系,那就先男同学,再女同学。” 裴则渡放松下来,她眼皮一撩,显然对齐显的回答并没期待。 相比之下齐显就不那么镇定了,他心里直打鼓,这问题裴则渡来回答肯定在这个除她外全员男生的班级里招惹众怒。但自己也一样啊。甚至在他们看来情节更加严重。 可总不能说假话吧。违反自然规律地把雄性捧上神坛,不仅一定会失去裴则渡这个朋友,还会玷污自己的脑子和嘴巴。 他扶上桌沿,开始组织语言:“老师,遗传学课程其实不止面对我们动物科学这个专业。” “嗯。” “因此在遗传学方面进行评价的,可能是隔壁植科植保、动医、渔业各种专业。甚至作为人文学科的社会学也在学遗传学。大家都会有自己看待问题的专业视角。我们动物科学也一样,这种专业视角是必定偏颇的。” “怎么说?” “动物科学的前身是畜牧学。我们关注的不是单独某一个动物,更多的是一种动物或者多种动物的整体养殖管理。举个例子,猪场在我们专业最常见,至于那位同学提出的雄性,呃,其实我们一般也会分为配种猪和育肥猪两种。 “我总体上是认同‘雄性的主要作用是提供遗传信息’这个说法的,毕竟配种猪的存在不可抹去。但有些地方并不一样,比如配种猪的后续处理问题。配种后一般不会杀它,而是降低售价当作育肥猪的替代品出售。 “并且市场是奇妙的、包容万象的地方,确实也会有人对配种猪的肉质有些莫名其妙的偏好。 “可是育肥猪就不一样了。它们不需要经历配种这种提供遗传信息的环节,而是在一百四十八天后直接送上零售点、送上餐桌。因为品种不同,所以具体的功能和价值也不同。 “综上,这位评价的同学应该并不是动科这一专业的。我不知道您用的是什么搜索引擎,但我大胆猜测原文其实是个社会问题,不是生物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主体就变成了人。 “我对人文学科所学的遗传学并不了解,不能做出超越我专业的评价。对不起。” 齐显话音落下。回答了,但又没回答。他其实没什么回答问题的思路,纯粹是为了阻止裴则渡讲话,所以才故意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来拖延时间。 看看表,还有五分钟。只要老师一评价,这堂课就平安结束了。下节课会不会再提裴则渡那是以后的事,大不了他到时再站起来云里雾里讲些抽象话。 他悄摸偷看裴则渡,发现她笑得冷森森。 啊,看来这些小花招已经完全被识破了。 她小声问:“你论文里也这么写‘综上’吗?” 那倒…没有。 “需要我帮你总结一下吗?” 齐显讶然,抬手就想按住她,可裴则渡已经迅速站了起来。 老师兴冲冲看热闹:“哦?这位肯定是女同学了吧?发言很积极啊。那旁边的同学,你就先坐吧。” 齐显颤颤巍巍坐下,用一种几近祈求的目光看向裴则渡。 “我觉得刚才齐显说得很好。动科确实会把猪分成配种猪和育肥猪,不止针对所谓雄性,雌性也一样。 “配种或育肥,结局都是上餐桌。说句难听的,这是猪的宿命,因为它有价值。而配种猪在上餐桌前比育肥猪更是多了一层劳动环节。听起来倒是比育肥猪更惨。 “总的来说,在动科里讲动物的某一价值功能其实意义不大。因为对我们这个专业来讲,让它的所有功能或价值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才是正确的。 “各个学科其实都有共通之处,我很支持跨学科的言论。就好像我也总喜欢评价人文学科。猪场是猪场,也可以不止是猪场。是吧,齐显同学?” 裴则渡问完的下一秒,下课铃终于响了。她听见后悻悻坐下。 齐显长舒一口气,终于卸下力气,他激动点头:“是!讲真好!” “只来得及总结你的。我后面还有一段。” “那段还是算了,讲了咱俩都得完。” “怎么就完了?” 齐显头疼:“还是不要在几乎全员为男的地方讲性别话题。” “完也是我自己完。” 齐显痛苦:“可是我忍不住支持你。” “好朋友。”裴则渡给予高度评价。 虽然她讨厌齐显既怕惹事又怕做违心事、所以绕弯子讲话的拧巴样子,但毫无疑问,齐显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上完动物遗传学齐显已经筋疲力尽,他几近是爬着去下节动物生理学的实验室的。说实话,转专业以来他最无法适应的就是动物生理学的实验。 从前大一的时候学英语专业,每天接触最多的是语法、是单词,是抽象的无法直接触碰的东西。 可动物生理学直接把活生生的东西放在你面前,对你说:“来,剖开。”冲击力太强。 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能摸到他们的皮肤,可下一秒就要动刀毁掉这些,让齐显有些不能接受。 不过不能接受是一回事,真动起手术刀又是另一回事。实验对象和挂科,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但对于生命的敬畏又让他多了个习惯。 为解剖对象起个名字。 在iPad上给它画个电子牌位。 每晚跪在床铺上对着屏幕磕三个头,进行赛博祭拜。 对此,他唯一的朋友裴则渡曾锐评:“阴间人办阴间事。你别太荒谬。” 齐显从前做完实验总忍不住回顾活物变成死物的过程:向静脉内打入空气,它们的生命体征逐渐消失。那些画面一出现在脑海里他就喉头一窒、胃酸都要返上来。等他慢慢习惯后,这个过程就会被双手机械地完成,这段记忆也会被大脑直接选择性删除。他是很擅长适应环境的。 好在这节课只是给兔子做颈部手术实验,麻醉就好,不至于真杀了它。 他手甫一伸去就隔着手套感受到了暖烘烘的温度、以及覆在软骨上的轻软,瞬时替这只兔子觉得幸运。 做完麻醉他压着兔子进行备皮,小心翼翼地不敢让剪刀刃划在皮肉上。接着夹好止血钳以气道为中心给颈部开口,筋膜自然露出,钝性分离把开口撑到能进入两根小指的宽度。小指伸入后将其完全撑开,粉红色的肌肉就随之暴露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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