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月,肖恩开始大出血,检查发现出现了前置胎盘:多次妊娠引起的子宫内膜受损,胎盘下缘覆盖了生殖腔开口。这事反复发生,出血-抢救-恢复再次出血,有一回他甚至陷入了休克。整个刑期他从未遇到这样凶险的状况,医护人员争论着是否要引产,最后认为风险可控,不如将它的命运交给上帝。 它顽强地坚持,吸着他的血苟活,胎儿几乎把母亲拖垮,有好多次肖恩以为自己会死。它活过一个月,又一个月,硬生生撑到了分娩的日子。可算结束了,肖恩心想,他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不在乎那玩意是死是活,只要能把它从自己身上拿掉。医生说:“情况不好,不能无痛分娩。” 肖恩已经生过九个孩子,无痛也不会如何。是吧? 两者没有可比之处。 官缩时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过往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内脏正抽搐着展开,好给寄生虫一条爬出来的通道,感觉像有谁企图在他体内打开一把折叠伞。他的腰背部紧缩,皮肤变得很紧,仿佛裹不住正在膨胀的馅儿。他的下腹部感到一阵剧烈的胀痛,盆腔和腹股沟在下坠,好痛,有什么正要破体而出。肖恩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一阵阵恶心,膨胀的脏器将胃挤成一团。操操操,好疼! 可这才是开始。 当官颈口完全打开,分娩正式开始,肖恩再也忍不住尖叫。好像有火炭压上了盆腔组织,会阴和穴口燃起剧烈的烧灼感,接着所有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剧痛,肚子里的折叠伞变成弹簧刀,一窝弹簧刀,一个玻璃炸弹,那些锋利的碎片就这样反反复复膨胀旋转直到把他从里到外撕成碎片。肖恩在惨叫,哀嚎,哭喊,感觉不到声带的撕裂,喉咙里爆发的声音如此遥远,听起来出自地狱。然后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胃部一阵痉挛,吐了出来。 笑气和吗啡没有用,医生的话语变成了白噪音,他是岩浆中翻滚的一滴水,只能尖叫着气化。白热的煎熬中,剪刀切割皮肉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而肖恩根本没有余裕为自己的失禁羞耻。他只知道 痛苦疼痛剧痛他要死了天哪他想去死只要这个停下 ,氧气罩盖着他的脸,这群可恨的人把他吊在地狱边缘。 分娩持续了接近一天,感觉像地狱中的一年。他们终于抱出了那个孩子,有人严肃地摇头,说:“没有心跳。” 肖恩的心跳也快要停止,活的都算,无所谓残疾,但死胎不算数。如果这一个一出生就是死胎,它会被算作流产。 他浑浑噩噩地被送去病房,数小时后,他们告诉他孩子活了下来。肖恩松了口气,意识到这点,他慢慢捂住了脸。 他累坏了,剧痛已经消失,身体还在隐隐作痛,他好像被野蛮地拆开又随便拼了起来。肖恩做不出什么反应,没有捶打枕头,没有咬牙切齿,他甚至没力气再哭,羞愧安静地沉在他的胃中,像一摊酸液。 这个孩子活了下来,肖恩为此如释重负。他想要它活下来,这样他就不用再经历下一次地狱。他怕了。 过去了多久?一年多。仅仅一年之后,他的决心就付诸东流。到最后肖恩选择了屈服,为新的小孩的降生庆幸不已,于是整年的抵抗都变成了矫揉造作,信誓旦旦只是个笑话,全部誓言不过泡影,他毁掉了诺言,他背叛了爱丽丝。 “难道你今天才认识自己吗?”心底的声音嘲笑,“趋利避害的投机者装什么英雄呢?”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肖恩以为自己可以为爱丽丝做任何事,他真的相信,结果只是疼痛就把他吓破了胆。对于他这样的人,爱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所谓的决心与勇气,都像失败的自我感动。 他只答应了女儿一件事,就这一件事,他也没能做到。一事无成的懦夫。 结束了,肖恩在手掌后发出潮湿的喘息,无论如何,一切结束了。
第6章 第二天肖恩什么也没做,没找工作,没关注信息,没去找能领更多救济金和购物折扣券的方法。尽管他有很多事需要做,身体没有出大问题,如果他没被辞退,那个老板肯定不会允许他请假。 “你看起来屁事没有!”老板会说,像之前几次那样,“我知道你们这些从上城区来的吃不得苦,感冒发烧还请假?老子当年断了条腿还得去干活,不然就得喝西北风!干不了就滚蛋,有的是人,谁有你那么金贵!” 肖恩就只是一直走,在街上转悠,脑袋里盘旋着昨天应该做而没做的事。为什么要……?为什么不……?就应该……太多了,他倒希望自己能大脑空空。刑期已经结束,电子脚环却会伴随终身。那玩意时不时发出嗡鸣,警告他前方靠近学校,或公园,或其他到处是孩子的、肖恩这样的末成年人性侵者不允许去的地方。老天,他都不知道周围有那么多孩子。过去他很讨厌有吵闹儿童的公共场所,但不是一回事,不喜欢花粉和致死性花粉过敏的生活大不相同。 最后他受够了提醒,一屁股坐到河边的椅子上,用力啃拇指指甲,一直把自己咬出血。这是来自小时候坏习惯,妈妈曾在他手指上涂柠檬汁,什么用都没有。后来他爸一看见他啃指甲就揍他,这小毛病便不治而愈。 附近有公寓区,日头西斜,幼儿园放学的孩子正跟着家长回家。所以说电子脚环也不能真让所有孩童远离他,尽是些没用把戏。肖恩坐在长凳上,盯着孩子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他想,爱丽丝这时候在干什么? 每个棕发的小女孩都让他想起爱丽丝,她们甚至不必有棕色头发。这个姑娘笑起来像她,那个女孩蹦跳的样子像她,她们像爱丽丝一样牵着亲长的手,欢笑,撅嘴,奶声奶气地说话,肖恩握紧拳头幻想手心里的小手。他绝望地看着她们的笑脸,半小时后警察带走了他,有家长报警可疑人物町着他们的孩子。 肖恩努力解释,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对那些陌生人说起他的生育和他的爱丽丝,企图利用伤疤和回忆来脱罪,都说了他不是什么有原则的高尚母亲。可惜这栖牲屁用没有,“哦,是吗?”警官轻蔑地扫了一眼他的脚环。 肖恩被关了一晚上,惩罚并不严重,严格说不是处罚只是警告,对那些老惯犯来说还是包吃包住一晚的好事。警官先生很乐意给行为可疑的社会渣滓多点麻烦,于是肖恩的记录上多了一笔,从此他失去了领取补助金的资格。 他争论,可一切程序合法合理,没人动用私刑。许多社会精英和良好公民相信,故态复萌的罪犯没有得到第二次机会的资格,对于有前科的穷人,疑罪从有才是恰当原侧。大家心照不宣:即便其中有人蒙受冤屈,那也是少数的可接受的代价。不得不付出的栖牲,社会进步的代价,更伟大利益面前的阴影,微不足道的损耗,这些宏大的词汇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听起来那么正确合理又轻描淡写。 存款(假如床板下的那几张钱也能这么称呼的话)不足以交下个月的房租,肖恩拿出大部分,去了酒吧。他花的钱买不了过去半杯鸡尾酒,好在等价的廉价酒水已经够将他灌得烂醉。 父亲是个酒鬼,肖恩讨厌酒鬼,过去应酬或取乐时他都很少喝醉。但喝醉有时感觉很好,劣质酒精在脑子里摇晃的声音很棒,一切都变得轻飘飘,变得无关紧要,永无止尽的质问停下了。一切都很好,直到肖恩第二天醒来,在不认识的床上,和陌生alpha躺在一起,屁股里有精液漏出来。他头痛欲裂,花了几分钟才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肖恩的胃又开始抗议,在吐出来之前,他首先揍了对方。 “操!你发什么疯?”那个alpha骂骂咧咧,捂着流血的鼻子还手, “你自己凑过来的!装腔作势,你当自己多漂亮么?” 肖恩对昨晚毫无印象,有一些破碎的画面,毫无同意的记忆一可也没有拒绝的记忆。 “她是自愿的”,遥远的法庭传来律师的回声。没有动用暴力,自愿去他家小酌(她自找的),当事人相信她清醒自愿地允许了事情的发生,不能因为事后改变主意就诬陷一位正派绅土,是吧。不是强奸,年轻的肖恩说。酒后乱性,风流韵事,无伤大雅,现在的肖恩也不该感觉这么不舒服,他不应该为此和人难看地厮打,不该为此几天几天失眠。 然后,你猜怎么着,之后好几天,肖恩不再哈欠连天、发冷发热,他终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alpha信息素成瘾。 一些多次怀孕的单身omega身上可能发生这种事,没有固定alphal陪伴,给自己用了太多alpha信息素结果对此上瘾。它比其他毒品成瘾更不光彩,像艾滋病一样代表了更多东西:淫荡滥交,不自重自爱,不负责任地多次怀孕,贪图享受又缺乏自制力地滥用药物,像色情小说里的婊子样对alpha信息素上瘾,完全自找的。什么样的omegas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都是监狱的错,肖恩满怀恨意地想。他开始计划起诉监狱,然后,起诉开始后会发生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蜂拥而至的媒体,宛如冲向落水斑马的食人鱼群:狱方推御责任的方式,舆论战,他们耗得起;人们兴奋地观赏闹剧的样子……他几乎在想象中瑟缩。肖恩知道这事会怎么发生,当他站在庞然大物的那一边,他看过很多小人物眼中的光消耗殆尽,过程痛苦又漫长,胜过新的刑期,只留下一地狼藉。他想象了一下媒体女王的脸,“我很遗憾我过去的alphas强奸犯目前对alpha信息素上瘾”, 变成了离不开alpha的婊子 ——够了,已经够了。 发现问题是好事,只当自己得了慢性病就好。需要药,需要信息素…… alpha信息素是处方药,需要拿omega科医生开的单子去买,更别说肖恩需要的版本浓度高到稍做处理能当针对omega的迷奸药。 “这东西可不好弄。”药贩子讲,“不像omega信息素,那群婊子拿来当香水和春药吸引客人,多少人会买alpha信息素啊?给我这个数,最少了,不然你自个儿想办法。” 他对着肖恩下流地挺了挺胯。 没错,alpha信息素受众太少,只有那些滥用药物的单亲妈妈会买在他们还有钱的时候。如果没有钱,前面说了,对alpha上瘾的娼妓是常见色情作品题材。总会有人愿意免费提供信息素,不挑嘴的alpha到处都是。 最后肖恩戴上兜帽和口罩,低着头走进全市唯一家会给义诊对象开信息素的公益诊所。亚当斯诊所,Dr.索菲亚·亚当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献身于公益事业十多年的大好人,诊所的主治医师和负责人。肖恩与大堂里的医护人员照片面面相觑,他见鬼似的瞪着那头明艳的红发,记起年轻的肖恩如何扯着它,说:“嘘,别动,宝贝儿,你还想毕业吗?” 他落荒而逃。 此时的场景应当配上暴雨与阴云,伴随着主人公走遍城市的蒙太奇。可惜天色不好也不坏,肖恩没跑出几里地,便因为再次涌上的虚脱感瘫坐在石阶上。他的后背全是汗,面前的旧墙壁上满是污迹,参杂着脏话、中指和生殖器的涂鸦。太阳一点点跌落,有人走过来,打量了肖恩几眼,问:“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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