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萨连科已经站在桥头的车门之后,泪流满面地凝视我。 在这一瞬间,于他默然的泪水中,我明白了所有。 他的确会来,他答应了会来。 可他的到来不是为了跟我走,而是送我走。 我看见,月光摇晃在他苍白、悲戚的面容之上,将泪痕映照成无数细细的、闪动的银河。嘴唇翕动,无声之中,依稀可辨那是句德语。 ——我爱你。 惊愕化为柔情,我笑了,真情实意地笑了,因为梦醒了。 因为我的萨连科,是军人,是卫国战争中走出来的苏联战士,是翱翔在斯拉夫土地之上、掠过第聂伯河的高加索雄鹰。 从一开始他就不会跟我走,之所以要配合我,是为了让我走。 四目相对,我们无言地凝望彼此,易北河在脚下流淌,月光在头上招摇。不知为何,心底那股躁动的不甘在这岑寂中悄然平息了,若一缕青烟被风吹散,化为乌有。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都了然于心了。不需要解释,不需要言语,那都是多余的,只要这最后的目光相触,只要这风里交汇的彼此的气息。 真的,释怀有时就是在一瞬间的,泪流满面,我对他露出了然的微笑。 “我知道……我也爱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的,没错,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我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桥的另一端时,多年前来自易北河的启示再度随月光落在了我前方的道路上。 原来很早之前我就该明白—— “我们的路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 # IIII:W ====
第105章 Chapter 104 ===== 推开窗,越过马路便是热闹的海岸线,海岸线后则是寂寥的海。 这片海,我已经看了三年。 我撑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一根烟便低到了面前。 “哟,塞斯老板,您一大清早就在窗前勾引人呢,头发留这么长,像个女人,咱们这可不流行站街呀!” 我接过烟,不耐烦地拍开了想来摸我头发的那双纤细的女人的手,说:“你不懂,我这样好看。” “谁说的,男人没有个男人的样子。”美丽性感的女人靠在马路边,和我一同惬意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垂头笑了笑,“不要谁说,我自己觉得好看。” 女人撇了撇嘴,说:“酒都送到了吗?” “都到了。只是你介绍的那个乐队不行,要价太高,咱们这是做小本生意。” “可他们名声在外呀!你可不要这么葛朗台。” “不得了,你还知道葛朗台。”我打趣女人,然后迎来了娇俏的一拳。 “就您是文化人!”女人将香烟摁熄在墙面上,潇洒地扔掉了烟蒂,转身从大门处进了酒吧,站到了我面前的吧台前。 “一大早我懒得调,要喝什么你自己弄。”我打了个哈欠,从吧台后走出让出了位置。 “您去哪儿?” “上楼补觉,你帮我看店,今天你的酒都免费。” “只是看店?”女人暧昧地朝我眨眼,翘起二郎腿,包臀裙下曲线毕露。 “不然呢?”我问。 “滚去睡你的吧!”女人朝我嗔骂一声。 踩着楼梯,我步入二楼,把自己扔在狭小的床上。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了看窗外的海,一群黑人小孩在沙滩上嬉戏,远处的帆船花花绿绿地争奇斗艳,货轮争相鸣笛地驶进港口,卸货的工人们吆喝声此起彼伏。 作为一座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还真是热闹非凡。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言自语一句,把自己裹紧了被窝。 不需要很久就能进入睡眠,这是我这三年来唯一的进步,要知道起初都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呢!不过现在无论何时我都能睡着,也不再害怕做梦。没什么好怕的,梦里的人笑便笑了,他笑,我也就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他又在笑,站在桥头一边,泪流满面地笑,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笑容,于是我说,换一个吧罗曼,换一个。 于是来到了德累斯顿,在乡下的拖拉机驾驶座上,他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开怀的笑。 这笑容我喜欢,于是接过他朝我伸出的手,登上了拖拉机。 “去哪儿?!”他问,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欢呼着,接过方向盘,踩下油门,让这头轰鸣的机械野兽随意地在天空中漫游,无边无际,自由自在。 笑,笑,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觉得心情很不错,甚至有些留念梦想。不过到了晚上,是时候起床了。 这座名叫“琴声”的酒吧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灯光璀璨,要价颇高的爵士乐响起,觥筹交错间充满了嬉笑怒骂,空气中全是热热闹闹的沸腾气息。他们说塞斯这个瑞士人调的一手好酒,所以都爱往琴声这儿来。他们说谁到了卡萨布兰卡不来塞斯老板这儿喝杯酒实在是血亏,不算得真正到此一游。 无数次我问:“真的吗?” 他们朝我举杯,当然是真的! 所以,都会来的,是吗? 琴声开张第一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二年,我开始等待; 琴声开张第三年,有一天,暮色四合,城市坠入夜晚的边缘。我走在海岸边,无来由地心口突然发痛,痛得让我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大口喘气,不住地痛哭呻吟。再次抬头时身边围了很多人,白大褂,手里拿着注射器。他们说我病了,心脏出了问题,年纪轻轻的还真是看不出来,要不是好心的路人认出我是琴声的老板把我送进医院,我大概会猝死在海边。 也许吧,只是我记得,那天我将看海的目光收回,转而看路灯蜿蜒伸向远处,突然间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抽离感,像是掉了魂儿。我抓住医生的手,神神叨叨地说:“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好心的女护士帮我绑起齐肩的红发,笑着说:“您只是犯心脏病了。” 所以从第三年的那天开始,我依旧等待,但等待的事情变了,具体变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闷热的下午,午睡后我对床铺恋恋不舍根本起不来身,嘶哑着嗓子,我喊楼下的女人。她跑了上来给我喂药,说我定是心脏病又犯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一回,我似乎要等到了呢? 她扶我下楼,临近夜晚酒吧里人声鼎沸,吃完药后胸口的痛楚变成闷闷的压迫感,面对客人们朝我的举杯,我敷衍地笑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酒吧大门。我知道,今晚它一定会被推开,走进来某个人。 随便哪个人。 所以当门在午夜十二点被推开时,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很惊讶。 我只能说,三年过去,他看起来老了些。一袭风衣,面目沧桑。 他没有寒暄,只是看着我,微笑,要了一杯酒,坐在我面前。 “好久不见。”他笑着说。 “好久不见,米嘉。” 我同样微笑着。 米嘉环顾四周,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绳扎好的牛皮纸袋,放在了我面前的吧台上。 “这是他的东西。” “……” “一柄口琴,一个钱夹。” 我笑容不变,没有说话,平静地解开麻绳,打开牛皮纸袋。 被时光磨损得破旧不堪的口琴和一个毛了边儿的深棕色牛皮钱夹安静地躺在皱巴巴的纸袋中央。 “三个月前他死在一次特别行动中,遵循他的遗愿,我将他的东西带给你。” “三个月前么?”我问。 “三个月前。” 我笑了,抬起手,摸着左边的心脏。 在这一刻,它跳动起了熟悉的韵律。 属于他的韵律。
第106章 Chapter 105 ===== 他小口呷着酒,慢条斯理地讲述着。 我仿佛自己也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看萨连科从任务现场被下属救回来,进入了急救室;看到医生对薇罗奇卡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遗憾地摇头;看薇罗奇卡崩溃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看萨连科在弥留之际盯着天花板,口里不住地喊着“阿尔”“阿尔”…… 身旁的下属们擦着泪,米嘉着急忙慌地牵着小阿尔,将他引到了萨连科的病床前。 “阿尔…… ”他喑哑着嗓子,盯着天花板。 “舅舅,我在这里,阿尔在这里……” 阿尔啜泣着把手放进舅舅那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舅舅并不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眼泪穿过舅舅染血的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成丁香花般的粉色。他不知道舅舅为什么呼唤他却不看他,就像很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拉着他的手叫他,却也不看他。 而萨连科,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林间的道路,自己身着战时的士兵军装,背着狙击枪站在道路中央。路旁摇曳着细碎的花朵,这黄白相间的花朵他认识,是雏菊。 雏菊很美,但由雏菊而生的更美。 他让指尖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朵,就像触碰到那人落泪的面庞。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对这一生他没什么不舍的,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心之所向。 于是他回头朝人世间笑了一下,便踏入林中,再无留念了。 罗曼·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苏联的战士,高加索的雄鹰。 作为一个军人,堂堂正正地牺牲了。 他牺牲于1965年4月25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黄昏。 遵循遗愿,尸体火化后,骨灰由胞姐亲手洒在东德阿尔高的易北河里,河水流淌不息,他于其中永恒。 ”讲完了吗?”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很想离开酒吧,我握着口琴和钱包,脸上是快活的笑容。 米嘉低头,说:“在他去世后的一个月后,薇拉死于一场车祸。” 我颤动嘴角,问:“车祸?” “谁知道呢?她去卡尔斯霍斯特的总部,叫军方和克格勃还给她亲人和爱人。她……她疯了。” “不,是你们疯了。” 米嘉眼眸颤动,没有说话。良久,他再次开了口。 “你不会觉得,他在你和国家之间,真正选择了国家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柄口琴,出神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为了制衡他,克格勃其实准备把你……” “别说了。”我抬头打断了米嘉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米嘉收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不见什么情绪。只是小口抿着酒,直到酒杯见底。 我从柜台后站起身,拿出一瓶伏特加为米嘉倒了满满一杯,说:“米嘉,喝完了这杯,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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