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会恨我的,他会的。 可我并不害怕他恨我,害怕的不过是让他再一次伤心。 我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这爱情微不足道,却是我用尽一切来守护的,个人的渺小难道不值得在意?为什么宏大一定要牺牲个体?而所谓的宏大,究竟是什么?是千百万人同仇敌忾的意志,还是几个身居高位的政客的私心?如果后者的发言以及所作所为能代表所有人,人类的确该为自己的消亡而买单。可多年来,我只看到无数无辜的个人在历史的车轮之下碾碎成粉,独裁即使丑恶却不隐瞒,而宣扬公民手握投票权的民主实则却是政治博弈之下冠冕堂皇的笑话。 没有人有选择,我们被教导的从来就只有“牺牲”。 为这历史牺牲。 可我为何一定要为这历史牺牲?因为害怕失去生命?在那个纽约的寒夜里不该出现的生命如今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却被一次又一次远离这存在的理由。多残忍,要知道不仅是我,还有南希都在为这段于历史中“不值一提”的爱情费心费力…… 南希,我想到了南希。上一次,有她在我身边为我揩拭眼泪,可她现在却在何处?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同样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人难以消受,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过去穿梭,在黎明时分的货机舷窗边,在迈阿密金色的海滩上,在急剧下落的墨西哥湾上空……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仿佛为了回应我这直升飞机在一阵气流的颠簸下猛地震颤起来,我们所有人都齐身往一边倒去,雷奥没忍住发出了尖叫。 “见鬼!你会不会开飞机!”伍德坐稳后对驾驶员吼道。 “我在躲避探照灯!”驾驶员没好气地说,“你们最好背上降落伞,要是遇到危险,我是说,不排除那些疯子用上放空系统对付我们,你们还有机会逃命!” “该死的,怎么不早说。”伍德低声咒骂一句,哆哆嗦嗦地从座椅底下拿出了降落伞。我抬了抬手,手铐便在座椅上发出丁零咣当的声音。伍德看了我一眼,拿出钥匙解开了手铐。万米高空,他想我总不至于做出劫机这种自杀性质的举动。 “背上降落伞,莱利先生,等我们到了德累斯顿有人会带我们去捷克。”雷奥安抚着我,递给我降落伞。 我点了点头,按照指示穿上了降落伞,仿佛平静下来了,我望向暗蓝的天色,说:“德累斯顿,真是好地方。” “没错,您当时还有一家餐厅呢。”雷奥明朗地笑着,“您那个地窖全是土豆发芽的味道,天知道我怎么能在那里待上足足一个礼拜。可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现在的我。” “你还在写日记吗?” “写,一直都写,也许好几天才能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这些记录下来的文字总有一天会别具意义。” 他说这话时,朝霞兀地穿透云层,照耀在我们身上。霎时,暗紫色的天空被金色铺满,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崭新的祥和与平静。远处的云层交叠,城市和乡村从脚下缓慢地掠过,又被厚厚的云层掩盖。 一种强烈的感动从心底升起,叫我想起多年前迈阿密的海滩上,南希站在直升机前朝我招手的模样。 ”你该去试一试的!”她说,“你该去试一试的!” 玄的意味再度攀升,我感到喉咙发紧。 “你说,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你,是吗?”我看向雷奥,带着紧张的笑容问他。 “或者可以说,没有您就没有我,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是您拯救了我。” “所以你感谢我,在如今这样危急的时刻也要带走我。” 雷奥张了张嘴,两道绯色攀上脸颊,他缓慢地低下头,腼腆地答道:“是,没错,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不得不做事,我永不可能抛下您。” “那么,倘若我说,我也有该做的、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我凝视他,想必双眼已经满含泪水了,“倘若我说,有一个我也不能抛下……相比于你看重我,存在一个我看重他要多上的一百倍,不,无数倍重要的人呢?” 雷奥倏地抬眼,惊讶地看向我,“有这样的人吗?我是说,对您,我很难想象。” “哦?为什么?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还是因为我是个精神病人?可我告诉你们,过去的我早已经死了,你怀念的德累斯顿,曾有一个过去的我死在某个被月光占领的屠宰场里,现在坐在你面前的阿尔弗雷德·莱利,是一个崭新的人。因为他有了存在之根由,这根由是说得出口的,是……是以爱人的身份存在的,不是什么父亲和女儿结合生下来的乱伦之子,而是正当的、光明的爱人,你明白吗?” “我,我不明白……”面对我神经质的剖白与质问,雷奥几乎惊惧地凝视我。 “你会明白的,你们都会明白的。” 突然之间,我好像再度平静下来了,我听得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是生命的韵律,也是萨连科的韵律。我明白了,过去的每一步都有其道理,南希在海滩上朝我招手的含义,便要体现在此刻。于是我朝雷奥微笑,温和而友善,兼具安抚与愧疚的意味,在他朝霞映照下镜面般的双瞳里,我看到了一个决绝的自己。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放在了直升机舱门地把手上,与此同时左手解开了座椅上的安全带,在雷奥和伍德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我于分秒间打开直升机的舱门,没有向下看上一眼,我毫不犹豫地跳入这绵延万里的金色云层。
第88章 Chapter 87 === 自由落体中,我穿越于金色云层,我曾以为它很柔软,风速却使它刺痛了我的眼。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无法预料的结局。也许我会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流上,也许会挂在某片森林的树梢,又或是无法掌控方向地撞上一堵墙留下我悲惨的人形印迹,最坏的情况下,是这未曾检视的降落伞包根本无法打开,我将持续自由落体直到化成一滩烂泥。 可心里不害怕,反倒被一种与外界的极速而相对的平静所取代。因为我知道,爱着的人有神的祝福,他会安全地回到神赐予给他的那片大地上。 在半空中我打开了降落伞,身体顿时被一股向上的力量牵扯住,双臂很痛,但我却狂笑出声,难以名状的突发激情淹没了我。调节方向,我向着森林的边缘落去,不用再赘述自己的幸运,因为不久后落在森林边缘的在这种高位跳伞行为中只是崴了脚的阿尔弗雷德将踉踉跄跄地跑到临近的国道上,一边感激自己带了枪,一边伸手拦过路的车辆。 “老兄!去柏林吧!”车窗摇下,我笑着对里面的络腮胡子说。 “不去,犯不着去淌混水!” “不,你要去,相信我,你必须去。” 我用枪指着这位可怜的壮汉,叫他在这夏天冷汗淋漓地驶向了通往柏林的道路。这路好似一条河的彼岸,我正在朝站在河对岸的他游去。我是个坏人,不仅用枪吓坏了身边的男人,且忍不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当然,谁能不笑,这可是我第一次抗争成功。 请仇恨的蜘蛛停止织网,稍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 “去你的,我会举报你的!”整整半天后,在经历了数个惊心动魄的道路临时检查站后,我的司机终于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他说他会举报我,可是在看到我留在他车内的眼泪以及一沓钞票后,他最终沉默地逃也似地离开了柏林。 “等我,等我……” 我一瘸一拐地朝我们数个公寓当中的最隐秘的也是我最后许下诺言的那栋公寓跑去,在遇到街边警察时还不得不佯装冒着风险出来采购食品的市民模样。于是腋下夹着面包和欧芹,我哆嗦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寂静,如我离开时那般空荡,可并不孤独,因为漂浮着某种微不可察的呼吸。 锁上门,我将面包和欧芹放在桌上,走向卧室。 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背对我的人。 近乎蜷缩,他纹丝不动,天知道这里困住了他多久,残余的气息拴住他的绝望,让他化作一尊雕像。 我朝他走去,掀开毛毯,睡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亲爱的,吃午餐了吗?” 没有回答,若不是所感知的心跳声依旧有力,这个人仿佛已经悄然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话?” 我笑着,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烂漫语气逗着他,环住他的手渐渐向上,掠过他的胸膛,脖颈,直到他的下巴、脸颊,再到紧闭着的、湿润的双眼。 “别哭,”在感受到他的泪水后,我撑起身揩拭他的泪水,“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躲在这里偷偷哭?叫别人看见了,中校都不给你当了。” 绝望如落日般离去了,另一种情绪却如涨潮般用上了心中的海岸。萨连科依旧紧闭着眼睛,却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的哽咽发出半点儿声响。他这副隐忍的模样让我很想流泪,却知道此刻不是我哭的时候。 我爬过他,躺到他面前。 “睁开眼睛。”我命令道。 犹疑片刻,他缓慢地睁开双眼,血丝纵横,蓝色的虹膜被淹没在血色的海洋里。我笑了,伸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吻了吻。 “没有找我?” “没有。”回答得倒是爽快。 “为什么?”我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 “因为我知道……离开……对你最好的。”带着哭腔,声音颤得让人心痛。 “我不要‘最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最好’,如果有,那也是在有你的地方。” “可是……” “不要可是!” 这回真把我惹恼了,我为了这个笨蛋来了场近乎自杀的跳伞,他却说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也许是真的生气,也许是为了躲避对他话语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可,我朝起枕头就摁在了他脸上,咣咣地给了他两拳。他被我打得痛了,伸手抄起我的腰,合身把我搂在怀里按在了身下。 “真好,你打我吧,我喜欢你打我的模样……我只是不敢奢求,你真的还在……你真的还在。”分明是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你已经离开过两回,我又怎么敢奢求不存在第三回。” “可哪一回我没有为你回来?!”我眼泪直淌,又气又心疼,“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爱,会害怕,你太骄傲了萨连科,你真是个自大狂!” “因为我知道你也会爱,会害怕,所以我会更爱,更害怕。” “你什么都要赢。” “不,对你,我什么都愿意输,我……” 不该轻易说这种话,因为有些东西是没办法输的。我用一个吻急匆匆地堵上他似是而非的允诺,我不要听他的允诺,任何带有未来字眼的我都不要听。我们的生活轨道早已与这千变万化的局势密不可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雾里看花般的诡谲,只有当下的分秒才是真情实意的存在。而我只要这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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