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橘子软糖递过来。 “谢谢你啊。” 池野没接,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再后来,女孩就不上学了。 池野当时家里正出了事,自顾不暇,顾不上关心旁边那个空荡荡的桌子。 还是很久以后才遇到的。 池野甚至都没认出她。 他那时在南方一个城市里,市场经济如火如荼,遍地黄金,有梳着油头的老板请他们去按摩城洗脚,小轿车在金碧辉煌的楼宇前停下,按着喇叭,嘎嘎气派。 池野没来过这地方,半是好奇地跟着进去,椅子还没坐热,一溜排的女孩顺着墙根站好了,紧身旗袍,开叉到大腿根,都是年轻面孔。 被指到池野跟前的那个,开始时还是熟练到有些疲惫的微笑,却在走近时,突然红了脸。 乡音不会骗人。 她小声地唤了句:“池野。” 第二句就是。 “你别来这里,有点脏,很多人都不做检查的……” 池野立马反应过来。 找了个抽烟的借口出去,顺手叫上女孩,一块去旁边的楼梯间。 劲歌舞曲中,那张圆脸已然变尖,粗硬的假睫毛下,眸子还是很黑,笑的时候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你别跟老家人说。” 烟没点燃,被他捏在手里。 “别看不起我,”她拢了下有点散的头发,“我爸好吃懒赌,人家追债的堵着门泼油漆……我妈又有病得吃药,没办法啊。” 池野站在门口,沉默着。 “还好,我弟弟明年就大学毕业了,他可争气了,我再给他存点钱,要娶媳妇的……” 打火机点燃烟头。 “你弟弟是没长手还是没脚?”池野冷声,“你就这样被扒着吸血?” 她顿了顿:“就辛苦这两年,来钱快。” 又跟了句:“你千万别跟老家人说啊,他们不知道的。” 池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扭头走了。 回到包间,正好看到小老板搂着个姑娘,隔壁沙发上还坐着个描眉画眼的男人,泡沫顺着啤酒瓶往下淌,声音喧闹。 “看这家店多洋气,连小鸭子都有,这叫与国际接轨啊!” “瞅见这腰上戴的链子没,”他笑呵呵地冲池野招手,“来,兄弟今儿教你,有这玩意的都是将来还想着上岸嫁人的,毕竟戴了这个,就不算一丝/不挂,这叫啥,最后的体面!” 那小鸭子立刻撩起自己的上衣,声音娇滴滴的:“老板,您真懂。” 赫然的腰链。 后来,她有没有回安川县,池野不知道。 留了联系方式,也试图看能不能拉一把,但人拒绝了。 只记得当他提前离开按摩城时,回眸看到的女孩。 正趴在二楼栏杆上冲他挥手,上衣抬起点,露出的那根红绳。 像一缕细细的血。 颜色和上学时,在纠错本上写下的字迹一样。 那是她还抱有的最后希望,能嫁人,能把命运再次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般冰雪似的相貌,却去做皮肉生意,应该是遇见了什么事,才一时想不开走进月光下的河水,难怪无人来寻,他只当是哪位离家出走的小少年! 是没脸回去,还是被逼流浪? 居然被打击到连话也说不出来。 还敢这样懵懂地看着自己。 池野沉下脸:“滚出去。” 佟怀青的睫毛颤了下。 他之前也被池野吓到过,觉得这男人粗蛮得狠,可莫名其妙的是,他不怕这个人。 虽然池野凶神恶煞,但他只会因为行为而倏然一惊,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畏惧。 但此刻,他心里顿生冷意。 佟怀青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扭头就走。 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起了风,院子中花枝簌簌抖动,轮胎里栽下的那棵月季顽强地开着小朵,粉粉嘟嘟地攒在枝头。 秋老虎说走就走,天色也变得快。 他此次出来压根没带太多东西,只有个黑色的单肩包,挎在肩膀上走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哗啦啦地掉出些零散。 陈向阳跑过来帮他捡,池一诺还在花坛里扑蝴蝶,凉意的秋风袭来,乍一看,还蛮温馨。 拉链怎么就忘记拉上呢。 一个钢琴谱夹弹得很远,陈向阳捡起来抓手里,小心地觑着对方:“你们生气了吗?” “大哥有时候脾气不好,佟佟哥哥你……” 门被从外面反拽上了。 很轻一声。 陈向阳愣愣地眨着眼,半晌没说话。 - 千禧年摩托盛行,安川县也不例外,除了保守谨慎的中年人还在骑自行车之外,只要是有点小钱,或者喜欢追潮流的,都要给头发打上摩丝,在轰鸣声中拧紧油门驰骋夜路,收获一连串的沿途叫骂声。 他们称之为“炸街”。 佟怀青迅速地扯上了窗帘。 小县城宾馆本来就少,连着几家一进去就退了出来,佟怀青不要求条件多么高档,最起码得干净整洁,结果连池野家的卧室都比不上,墙角有蛛丝壁上白灰往下掉,一股子的寒酸味。 他还没决定好下一步去哪儿,再加上天黑云重,有隐隐雷声,似是要下雨。 那就不能去火车站碰运气。 路边拉活的三轮车围着和他搭话,佟怀青刚坐上去一辆,就被颠簸得立马下了车。 想吐。 最后才找到家略微入眼的招待所。 可惜地方是僻静了,楼下却来了批鬼火少年。 应该是有人来了个炫酷的摆尾,响起了疯狂的起哄声。 佟怀青忍了忍,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捏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兔子玩偶。 陪了他这么多年,太旧了,但没这个,他睡不着。 都不太敢洗,絮絮的,一扯都烂。 随着个碎了的啤酒瓶子,口哨声此起彼伏地爆发。 佟怀青坐了起来,盯着床前的电视看了眼,把上面的粉色防尘罩掀起,按下开关。 没信号,雪花屏。 楼下那伙人还没走。 甚至开始唱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已是深夜,佟怀青开始思考要不要下去找电话报警,扰民。 可为什么别人都没反应,难道这个招待所里只有他住吗。 鬼哭狼嚎的声音越来越大。 “寂寞男孩的悲哀,说出来,谁明白!” “求求你抛个媚眼过来,哄哄我,逗我乐开怀!” 佟怀青的手背都绷紧了。 他弹了这么多年钢琴,也取得了足够的成就,除了夜以继日的勤勉练习外,相当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乐感非常好。 基本上听完一首曲子,就能把旋律印在脑海里。 不是说钢琴是阳春白雪,流行音乐是下里巴人,佟怀青虽然崭露头角时就被捧得很高,誉为古典音乐的接班人,但其实他并不认为乐曲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 问题是,那群街溜子唱的,十分之难听。 而他,很容易就可以记住旋律。 救命。 又是一阵爆发的笑声。 去年有位明星在演唱会上砸了把天价吉他,叛逆不羁的英俊形象引发众人尖叫,这股子的风潮也吹进了小县城,此时楼下也开始砸东西。 不是吉他。 是暖水瓶。 佟怀青拉开窗帘,从招待所的三楼,面无表情看向下面。 大概七八个年轻人,头发全部烫染,赤橙黄绿啥色儿都有,围着几台摩托嗷嗷直叫。 这里没开发没拆迁,地方偏僻,零星地开着几家迪厅,对面则是长满野草的荒郊,怪不得黄昏佟怀青过来的时候,满意于此处的安静。 因为人家火爆的夜生活,此刻才刚刚开始。 乌云继续翻滚,但雨还是没落下来。 佟怀青关上了门,一步步地走下楼梯。 出来的时候,感觉空气中都是湿潮的,使劲儿一攥就能出水。 他穿着烟灰色衬衫,黑色长裤,被夜风吹起额前的发,露出双瞳色有点浅的眼。 睡不着,又突然饿了。 想去买碗鸡汤小馄饨。 虽然即将凌晨,但也有夜班归家的赶路人,走走转转,总会遇见还亮着灯的餐馆。 那群年轻人闹腾着,有人正愁眉苦脸地拿着个摩托罗拉手机,嘴里嘟囔:“咋办啊,咱人手不够。” “去旁边迪厅再叫个?” 听见脚步声,那人扭头看过来,所有人也都跟着转过脸。 突然噤声。 似乎还同时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说呢,如果在一群姹紫嫣红的塑料花中,猛然见到朵洁白的茉莉,也会被惊艳到忘记呼吸。 佟怀青垂着睫毛往外走,没什么反应。 这种目不转睛的注视,他见过太多。 “哟,”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小美人。” “哈哈哈这可是个男的!” “那又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土,不知道男的也能真爱吗!” 迪厅的大门半开,头顶旋转的彩灯四射出璀璨,佟怀青踩过道转瞬即逝的光,拇指擦过自己的掌心。 冷下来了。 摔掉的暖水瓶在地上散着,佟怀青驻足,盯着那一小片闪着银光的碎片。 前方的男人敞着怀,耳朵上夹着根烟,向后梳的头发条缕分明,起码掺了半瓶摩丝。 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闪亮的门牙。 “朋友,相遇是缘!” 佟怀青顿了顿,往旁边侧身,继续前行。 “哎——等等。”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肩。 佟怀青猛然回头,抬脚就踹。 那人嗷一嗓子后退,有些痛苦地皱起脸。 “别慌啊,听、听老子把话说完!” 佟怀青压根就不给对方搭话的机会。 其余的同伴都看在看好戏,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而那人居然越挫越勇,继续追了过来。 被吵到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跑调的歌曲,找宾馆时走了那么久的路,以及最后池野看他的眼神。 心脏似乎被灌上胶水,黏得他难受,憋得要大叫。 怎么那小流氓还挡在前方,继续骚扰。 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啊! 这破地方怎么全是神经病!
第9章 这辆金杯面包车有点年头,里面的皮革坐垫上有烟头烫坏的洞,还好空气流通可以,味道并不难闻。 即便如此,佟怀青还是摇下车窗,被风吹得头发向后飘扬。 他侧坐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那天鹅般的洁白后颈。 柴大牙收回目光,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人真的跟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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