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怀青理亏,俩手还被湿乎乎的面絮占着,没顶嘴。 “去吧,我收拾。” 池野这样说了,就是真自个儿动手拾掇残局,先扫地,又拖了一遍,有了下脚的空再去看灶台,其实佟怀青不算糟蹋东西,这人估计心虚,没敢拿着面粉就开怼,就用舀米的勺,加一点面,加一点水。 再小心翼翼地揉会。 水龙头拧开,哗啦啦地冲洗着乱遭的案板,池野眉毛上溅到了点,连着短密的睫毛都湿,更显得眉眼漆黑,盯着人的时候,就特匪气。 似乎背着几条人命的样子。 不是善茬。 “又没吵你,杵着干啥。” 他顺手朝佟怀青那弹了下水。 “给指头搓疼了?” 这人刚洗干净手,没吭声,一直在门口站着,老老实实给递个抹布啥的。 池野动作麻利,干净利索地给橱柜上全擦干净了,琢磨着是得给小姑娘下碗面。 其实他们这里的习惯不是吃面,是滚鸡蛋,早上叫池一诺起床的时候,就拿着个红皮鸡蛋,在困得鬼迷日眼的小孩身上滚几圈。 那个时候佟怀青在干吗来着? 哦,他还没起。 “你去院里坐会吧,”池野赶人走,“或者去外面小公园玩会。” 顺着泡桐树往西走段路,市政去年在那里建了个便民广场,从白天到晚上,大爷们拉二胡打陀螺,老太太唱戏曲跳广场舞,还有跳皮筋的小孩,热闹得很。 池野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佟怀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双手背在身后呢。 池野用筷子搅了面絮,揉好后盖了个湿布醒着,扭头看看,叫了一声。 “算了,你来切菜。” 佟怀青声音轻轻的:“能换个吗?” “打鸡蛋,会吗,”池野开始洗土豆,“等会跟番茄一块炒。” 这下,佟怀青的脚步终于轻快了点,抱着碗,像模像样地沿着边磕了俩鸡蛋,他背对着池野,片刻后,抽出双长筷子,悄咪咪地在里面捞出来个碎壳儿。 池野削着土豆皮,没回头,给人留面子。 厨房里还能有什么不费劲的活呀,扒蒜估计都嫌累,池野把土豆切好泡水里了,转身一看,人还在那打鸡蛋呢,咣咣咣的。 “撒点盐。” 佟怀青掀起调料罐盖子,拿起小勺就要往里倒。 “不用那么多,”池野给拦着了,“一丢丢,提个味儿就成。” 鸡蛋液搅得时间长,都有点起泡发白,番茄也划过十字烫了皮,红彤彤地搁在碗里,佟怀青似乎终于获得了点参与感,甚至都主动靠近了池野,认真地端详这人怎么擀面。 他跟看戏法似的。 干面粉往案板上一洒,池野拿着擀面杖,把光滑的面团往四周滚压开,擀成薄片,掂起菜刀,切得那叫一个均匀又熟练。 其实还挺滑稽。 那个大个子的男人,没系围裙,可也硬是没把衣服弄脏,池野剁肉馅的时候,甚至还单手插兜,哼个小曲。 这架势,没在厨房摸爬滚打个几年功夫,成不了。 忒贤惠了。 就是跟凶神恶煞的外表差太远,佟怀青总算对池野有了好奇心。 “你看着,不像会做饭的。” 要是这会池野嘴里叼着烟,一定得拿烟圈朝他脸上喷,奶奶的,吃了他好多顿,还好意思这样说话。 “怎么,”池野侧着菜刀,把肉馅往中间拢了拢,继续细密地剁着,“我看着像什么,拿绣花针的?” 嘿你别说,佟怀青又不是没见过他缝沙包。 “嗯,那看来是会做饭,”眼睛瞥到胳膊上的小片疤,佟怀青讥讽道,“这都是勋章。” 一看就知道,热油烫的。 池野没接话,馅剁好了,加了堆调料顺着翻动上劲,可能料酒倒多了,筷子带出很黏稠的搅拌声。 突然就静下来,没人说话了。 厨房里没安装吊扇,不然一刮味儿就跑得哪儿都是,刚开始忙活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快到晌午头,还真有点热,佟怀青掌心稍微出汗,就往后背着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许久没用手干活了,还真弄得有点泛酸。 池野低着头往青椒里塞肉馅,稍微弓着点背,贴身黑坎肩,牛仔裤包裹着紧实的大腿,头发茬很硬,侧面看着胳膊壮实,隆起的肌肉线条起伏明显。 佟怀青收回目光。 他现在对池野的心态,还是矛盾。 一方面觉得这人取向有点问题,还跟自己起过冲突,本能地逃避和有些厌恶,可另一方面吧,人家给自己喂药做饭,毫无防范地给收留下来,倒也淳朴体贴。 掐指一算,他破罐子破摔般的,住了得有小半个月。 秋老虎都快过去了呢。 晌午头到了,池一诺又是风似的跑回来,书包还没甩下来,就被厨房传来的香味勾住了,连蛋糕都没顾得上看,趴在门框上咬手指头,眼睛滴溜溜转。 “都是你爱吃的,”池野忙活一身汗,“去洗手。” 小孩下午要上学,夏令时还没结束,三点才响上课铃。 等会能敞开肚皮吃个饱,再迷瞪睡上半个小时,中午的时间绰绰有余,池一诺看看她哥,又看了眼佟怀青,嘿嘿笑了两声。 池野:“你乐个啥?” 池一诺:“我高兴!” 小姑娘也不说自己开心个什么劲儿,美得辫子都能翘上天,陈向阳慢吞吞地跟着进来,拽着胳膊给拉走洗手去了。 都是家常菜。 番茄炒蛋色泽鲜亮,番茄被煸炒出汁又收得黏糊,沙沙地拥着金灿的蛋,青椒酿肉洒了白糖和胡椒粉,最后浇了勺亮晶晶的卤子,醋溜土豆丝,蒜香烧茄子,池野用筷子给可乐鸡翅摆好盘,特意用胡萝卜雕了个小花。 可像模像样了。 佟怀青在一边打下手,这人侧着脑袋哼歌,左手把着个胡萝卜段,右手灵巧地使着个小刀,一层一层削下去,放掌心里,就成托了朵牡丹花。 “好看不?” 佟怀青点头:“好看。” 这顿饭,池一诺吃得都没抬头,呼噜噜的。 陈向阳拿着纸巾给妹妹擦嘴巴,又伸手隔着衣服去摸小肚皮,哭笑不得:“等会还有蛋糕呢。” 那就是等会的事了。 再说嘛! 连佟怀青都多吃了几筷子,他以前偏爱清淡,不喜欢浓油赤酱,但估计被池一诺的干饭精神给感染,就给带得跟着有胃口,浑身都热乎起来。 当地过生日不搁晚上,池野揭开绑盒子的缎带:“吃小块意思下,别积食。” “好呀,”池一诺才吃完长寿面,撑得有点呆愣,“我给大家都送点,就能给分完啦。” 八寸蛋糕,平平常常的大小,白奶油上用红果酱写了个“生日快乐”,造型简单,倒也可爱,吹完蜡烛,寿星最大,两手拿着塑料刀子,池一诺特认真地开始切蛋糕。 还是没掌握好力度,切多了,放碟子上放的时候都得歪着,侧面的戚风胚子露出来,夹层里的黄桃粒多得往下掉。 “生日快乐呀,”陈向阳拍拍手,“……哎呀,忘记给你唱歌了,还有许愿!” 池一诺豪爽地一挥胳膊,先打了个嗝儿:“我偷偷许过啦!” 池野用手去捏了下脸蛋,嘟起来个油亮的小嘴巴,又顺手在鼻尖上擦了点奶油。 “大哥烦人!” 池一诺也跟着往池野脸上抹了点奶油,没舍得,就一指头那么多。 “佟佟哥哥,”她把切好的蛋糕递过去,“这块多!” 是真的多,好大一块呢。 小孩吃这玩意,都喜欢先捡着奶油吃,佟怀青捧的这块也同样,厚厚一层。 他笑了笑:“谢谢你,祝你生日快乐。” 池一诺切蛋糕上瘾,分好后拉她二哥的手,俩小孩一块出去给邻居送点,小镇有午眠的习惯,再晚点的话,大家就都睡着,来不及啦。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差不多了,池野擦完手出来:“吃不下就放着。” “没事,”佟怀青小口吃着,“很甜。” 头顶的小吊扇呼呼地转,挂壁的钟表响着走针声,外面起了点小风,屋门开着,柔柔地吹着檐下挂着的一串风铃。 晃出了悦耳的轻扬。 佟怀青心里泛起点很淡的难过。 没有身处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也不是被手持相机的镁光灯包围,面前不是精致的鱼子酱和黑松露,戚风胚子烤的稍微有点干,奶油又太甜,水果是浸过糖水的罐头里取的,但佟怀青还是慢慢地,把这块蛋糕吃完了。 为了分享一个小女孩的快乐。 不是嫉妒,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小羡慕。 原来被爱意围绕着长大的孩子,是这样的。 洗干净的葡萄端上来,新鲜的,还挂着水珠,池野也不嫌酸,又叼着个葡萄藤。 佟怀青笑了下:“谢谢。” 没有人会爱我。 他这样想着,把葡萄捏在手里,又放回桌子上。 午后人就容易倦怠,只想舒舒服服地瘫,佟怀青坐的姿势还很规矩,双手搁在膝上,安静地交叠。 池野撇开眼,不自觉地嚼了下发涩的葡萄藤,咬断了,自己想笑,感觉佟怀青这人矛盾得很,挺有意思,比他哥们新娶的小媳妇都矫情,不闹腾的时候倒也乖,估计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养得这么金贵。 老天爷净偏心呢。 都被日光照着,怎么自己晒得黑,这人则还粉粉白白。 似乎世间万物都在爱他,给那垂下的睫毛染上金灿。 俩孩子出去送蛋糕的时间有点长,池野搓了把脸,站起来要出去找呢,就传来动静了。 陈向阳叫了声:“哥,闫爷爷来啦。” 闫爷爷在前面那排小院子住着,退休好长时间了,老婆前年走的,他眼睛也不大好了,很少出来走动。 平日里街坊邻居都互相帮着,给拎桶油送点水果啥的,他儿女三番五次来接,老人都坚决不去,说住惯了,不想挪窝。 “小池呀,”闫爷爷扶着陈向阳的手,“丫头给我送了块蛋糕……哎呀都九岁了,真快。” 老爷子看东西只能大致瞅个轮廓,还倔得很,不住拐杖:“我给你掂了黄酒,你尝尝。” 池一诺抱着塑料桶在后面吐舌头:“可沉啦!” “叫一声,我自己去拿就行,”池野接过酒,“看着不错啊。” 那可不,人家女婿前些日子送的,老头美着呢,自己滋溜滋溜喝了几碗,就惦记着给邻居们送。 散酒,乡下酿的,装在白色的塑料桶里,小红盖子封好,池野把东西放下,上前去捋老头的袖子。 闫爷爷一脸警惕地后退,可还是被捉住,干巴的胳膊上有褐色斑点,啥也没戴,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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