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我们没办法沟通。”万贺呈拉开他的手,几下帮他把鞋带系好,“你现在不是能喜欢别人的状态。” “我知道……”裴小拾说着,刚才被紧握住的手腕现在才终于感觉到疼。 那些丑到每次他都要用遮瑕盖住的狰狞疤痕,万贺呈应该看到了吧,就在昨晚帮他脱衣服的时候。 几年来留在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万贺呈用力提醒他了。 提醒他别这么蠢,提醒他别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是因为我吗?”万贺呈隔着长袖按住他的手腕,力度比刚才轻不少。 是的话要说我笨说我蠢吗,那请拜托不要这么说,因为我不想让你被一个笨蛋喜欢。裴小拾说不出话。 于是万贺呈下楼,开车,送人回酒店。 裴小拾坐在副驾驶,指甲在安全带上抠着,问:“还可以一起出来吃饭吗?” 明显重点在于“出来”,“吃饭”可能只是裴小拾随便拿来修饰“出来”的。 “可以。”万贺呈这么回他。 可是一直到2021年过去了,他们都没再见过面。 这期间,万贺呈只再收到过两次裴小拾发来的消息,一次在十月中旬,裴小拾说要去试镜了,一次在十一月底,裴小拾说要进组了。 万贺呈后来点进裴小拾的微博看过,看见裴小拾在W酒店化“工作妆”那天的完整造型,遮瑕做得好再加上后期局部P图,罩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光洁白净,像是无事发生,而不是他那晚帮醉酒的裴小拾脱衣时看到的那一道道留在手腕、脚踝和大腿内侧的疤痕。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是用刀划的吗。 下半年公司几个新品上市,推广没能跨领域,找的依旧是中规中矩的业内专家,万贺呈一直忙到年关没休过几天假,直到2022年初,元旦期间,他才抽空回了趟云城看望许淑英。 他喊许淑英作“婆婆”。 许淑英早年从偏远的云城嫁到沿海的申城,跟着自家男人在化肥厂干活儿分了套老旧的房子,后来男人得肺痨死了,没多久厂子也倒闭了,她先后经历了丧夫、下岗、从家属楼搬出来无处可去,没时间哭,第二天就挽起袖子跟一群光膀子的大汉在码头抢活儿干,这年她43岁。 只在死了老公的时候哭过一回,45岁把屡教不改在外面混黑打打杀杀的亲儿子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流。 再后来云城发了洪水,有一对夫妇双双遇难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双方亲戚纷纷推诿,反倒是与那对夫妇毫无血缘关系的许淑英把那婴儿抱回了申城抚养,这一年许淑英48岁,身体还很健朗,一天能打三份工,那场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婴儿便是万贺呈。 很小的时候万贺呈跟着许淑英回过几趟云城,每次回去都要长途跋涉两三天,倒好几趟的车,当年他在颠簸的三轮车上,在装着货物的车斗里,在白天在黑夜睁着眼睡不着的几十个小时里走过的路,如今发现其实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那些省下来的路费用的是好几倍的时间去交换,而穷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在万贺呈看来,云城如果称得上是故乡,那也是因为许淑英,而不是所谓的血缘和亲戚,那些对于万贺呈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他也被许淑英带着见过几次他那边的亲戚,只是从来没有被邀请留下来吃饭,在那群人看来,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死了老公,能养别人的孩子却把自己儿子赶出家门,一条条加起来够他们在心里给许淑英划分三六九等了。 那群人也早忘了万贺呈姓万不姓许,他们也管万贺呈叫那个女人的孙儿了。 待父母过世后,许淑英就没回过云城了,嫁出去的女儿比草贱,家里的田地和牛羊早被几个兄弟分了精光,她有的只有年迈的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对镯子,后来这对镯子被她卖掉供了万贺呈读书。 许淑英总说,人和人讲究个缘分,没有缘分就算是亲母子亲兄弟也会分开。 又说,当断则断,孽缘不是缘。 许淑英自己这一生都在不断践行她的这些理念。 中午时间到达云城,万贺呈上山,在一堆墓碑中找到了许淑英的那个。 墓碑上的照片是许淑英年轻时候厂里工作牌上的照片,绑俩麻花辫,笑露两排牙齿,那时候厂子还没倒闭,老公还没死,对于未来她应该还有很多很美的幻想吧? 照片是许淑英生前自己选的,说就要这张,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瞎了很多年了,照片是她凭着记忆描述给万贺呈,万贺呈帮她找出来的。 只是万贺呈也没想到,在外独立了一辈子的许淑英,遗愿是死后葬回云城。 原来像许淑英这样的人,心里也有一个地方是留给家的,尽管这个家在她嫁人以后被改称娘家,总之不能是家了。 万贺呈半蹲在墓碑前,放下花,拿衣袖去擦碑上许淑英的照片和名字,他每年回来一趟跟许淑英说说话,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说自己现在有钱了,过上好日子了,让许淑英别担心。如果今年有什么新的话题能另外提起,那大概就是裴小拾了。 但是万贺呈没提。 看完许淑英,下午万贺呈就回深圳了,假期城里哪里都热闹,他此刻只觉得吵闹。 那些没在童年摇摇晃晃无尽夜里出现的倦意,错跑进他现在的人生,儿时他睡不着,如今他从云城回来下了动车只想好好睡一觉。 打车回家,的士开进小区,这一次他在公寓楼下看见了裴小拾。
第9章 2012年12月21日这天到来的时候,没有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地球安全得很,没有行星碰撞,没有极地位移,更没有毁灭世界的太阳风暴,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有戏剧学院大一表演新生裴小拾的日子不那么太平。 这天是周五,裴小拾翘掉半天课,打了三位数路费的车,从申城高楼矗立的江的西面跑到了荒凉萧条的江的东面,试图接住从天而降的馅饼——有一个宣称曾把艺人送进好莱坞的星探看上了他,说要跟他签约,裴小拾是在网上冲浪时认识的这位星探,几句话被哄得心潮澎湃,前一天刚加上人QQ,第二天就揣上身份证屁颠屁颠要跟人签约去了。 学校规定表演生在大一大二期间禁止跟校外的机构公司签约,所以裴小拾连舍友都没敢告诉,刚好碰上周五,索性撒谎说周末回家。 他家就在申城,没人会怀疑他,也因此才有了后来裴小拾和万贺呈的故事。 故事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裴小拾遇上了骗子,馅饼没接着,先被哐当一脚踹陷阱里头去了。 晚上六点,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星探大哥把他带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餐馆,豪点一桌满汉全席外加几瓶看起来很像洋酒的洋酒之后,借口上厕所就人间蒸发了,裴小拾还在纳闷这么小一家店是怎么摆出这么一桌菜的时候,一张接近五位数价钱的账单劈头盖脸朝他而来,刚刚脱离高中生身份的裴小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赶忙联系那位星探大哥却发现自己被拉黑了,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哭的不是被骗钱,而是说好的璀璨星途没了。 老板娘说:“小伙子别哭,不收你打包费。” 裴小拾抽抽噎噎说:“谢……谢谢。” 掏空钱包里的八张毛爷爷,再把唯一一张带出来的卡刷得只剩六块六,一直到走出餐馆,裴小拾都没意识到所谓的星探和餐馆老板是一伙的,而他被“仙人跳”了。 确切来说,裴小拾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年那个星探见过他一面就对他很是失望并先行离开,不愿意带他勇闯好莱坞了。 一桌的菜用掉十三个打包盒,装了四个袋子,裴小拾实在没办法全部带走,只拎走其中两袋,蛮荒之地连辆的士也没有,拎着袋子走出两里路,找到个公交站,他其实并不知道确切的回城路线,钱包缝隙里找到两个钢镚儿,随便上了辆终点站在城里的车——总之先进城再说。 等车的时候把袋子顺手放在长椅底下,上车的时候也没想起来拿,车开出去五百米了他扒着车窗才想起来这事。 裴小拾没来过这么荒凉的地方,公交往前开,往两边倒退的是他前十八年没见过的空旷荒地和矮破楼房,路越走越偏,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远。 不像是进城的方向,可心比天大的裴小拾偏偏歪着脑袋在车上睡着了,直到被车头的司机一嗓子“终点站了还不下”给吓一激灵醒来。 车上只剩他一个,裴小拾惴惴不安揪着身前斜挎包的带子,左顾右盼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铜绿色铁皮围起来的室外公交场——简易到像是临时用废弃工地搭建的。 出了停车场,高楼大厦依旧在遥远的江对岸,此时他走在城市星光辐射不到的萧条棚户区里,低矮破旧的房屋簇拥在一起,砖瓦残缺,斑驳墙壁用油漆涂满“办假证拨打……”,家家户户私拉电线,窄小的巷道纵横交错,空气阴暗又潮湿。 事情很简单,裴小拾看错了站牌坐反方向了,在耗时两个小时绕了一大圈之后,他现在仍然在江东。 路灯昏暗,路面坑坑洼洼裴小拾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敢往巷子深处拐,蛾子一般寻着光亮走,终于走到一条四个轮子的车能通过的主路边上,时有土方车经过,尘土飞扬呛得他直咳嗽。 此时是晚上10点20分,QQ上,舍友在宿舍群里讨论周末吃完火锅去看电影的事,裴小拾蹲在一家已打烊的五金店门口,就着路灯盯着手机上最后5%的电量发起呆来。 本来是打算赶在门禁前回学校的,现在看来只能回家了,可此刻落魄到差不多是流浪状态的裴小拾依旧不想回家。 反正不回家也没有人管他。 又想到今天是冬至,连饺子都没吃呢。 妈妈是北方的,小时候吃的都是饺子,裴小拾回忆了一下,发现好像跟爸爸在申城生活以后冬至都吃汤圆了。 今年是他离开家上大学的第一年,尽管他就在申城上学也没人喊他冬至回家吃汤圆。 爸爸和哥哥都太忙了,裴小拾想。 寒风凛冽,下午来时还满腔热血的裴小拾现在终于感觉到了点儿冷,手机也拿不住了,手揣兜里,缩着身子把半张脸藏进羽绒外套里。 就这么蹲了十来分钟,裴小拾终于向现实屈服,决定打电话给家里管家,让管家派司机接他回家,结果手机刚拿出来摁亮就显示电量不足,下一秒便自动关机了。 裴小拾眼睛瞪得浑圆,还来不及有其他反应耳朵也跟着竖起来了,因为随手机关机音乐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五金店附近的一条巷子传出来的,大晚上怪吓人的,裴小拾立马从距离路灯5米远的店门口直直跑到路灯正下方,背部抵着灯杆,把自己放在最明亮的地方——好像光明能保护保佑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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