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电话要打,宁北大学的校友会也说要来帮忙。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如风吹草芥,等死去了,才看出他的影响。 第三天喻翰景电话说,把潭叔叔接回来了,要他们去殡仪馆。 是什么张叔叔还是李叔叔开的车,记不得了,总之把他们送过去。常苒一直在哭,潭宁栩也在哭,潭淅勉看着好些,黑色的衬衣上盛放着一张惨白的脸。 天气不好,下小雨,冷得鞋子里都是湿的,指尖全凉,握伞柄握不住,抓地面也做不到脚踏实地,像飘着。 本来说好了,喻呈跟着潭淅勉,宋东凭跟着潭宁栩,宋西婧跟着常苒,一个一个把人看顾好了,结果一下车,全乱了。有人哭有人过来拥抱握手,走着走着又停下,走不动,面对不了。 终于跌跌撞撞到棺前,小辈还没跪,常苒先扑倒在那里。说来也奇怪,潭安林看着跟睡着了似的,衣服也穿得好好的,喻翰景甚至还提前找人给他梳了头发,双颊也红润,看起来更像活的了。 不真实。 满屋子的花圈挽联遗像,全写满了大大的三个字——不真实。 然后什么人来什么人走,说了什么,又全空过去了。悼词是喻翰景写的,这人熬了两天夜,眼睛是红的,头发也白。 喻呈看着他在上面念,个子也不很高,一贯严厉的语气变得顿挫失序,突然也不想再跟他较劲了。 西边的火化场腾起猛烈的烟。然后一个小窗拉开,面无表情的人喊15号来取。 喻呈陪着潭淅勉去取潭安林的骨灰,捧回来,小小一罐。 墓地是潭安林的同事们帮忙选好的,不然完全没余力去做这件事。风水不错,东侧的一小片,挨着枣林,也好找,方便后人常常来怀念。然后一小罐放进去,变成一座碑。妻谁谁谁,子谁谁谁,女谁谁谁。 这个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潭淅勉还是生气,想不通,怎么碑上没有他的那些卫星呢,把那些代号都写上才好呢,他这一辈子,时间不是都花那儿了吗,连死都是过劳死的,怎么都刻不到碑上? 可是喻翰景说,那些代号不能写,他的名字也不能留。他只是个放星星的人,他放的那些星星在天上,潭安林看着它们,它们也永远陪着他。 印象里那个冬天特别长,长在寒冷,也长在变化。 喻呈中午放学回家,看到喻翰景在那里盛饭,一边换鞋一边问:“我妈呢?” 喻翰景回答:“楼下,你常阿姨那。” 常苒大概有一个月没有出门,宋西婧日日下去送饭,趁机聊几句,想带她出门,可她脸上总沾着油彩,不断画一些灰霭的、恣纵的画,她怕她想不开,也劝她想开,想想还有小孩。 过了一会,宋西婧上来,一进门先叹气,看到喻呈在,又转笑,不叫他看见那份沉重:“回来啦?小潭呢?” 不知道讲的是哪个。 “潭宁栩中午好像去小舅舅那里看书,潭淅勉的话……不知道。” 事实上,潭淅勉很久不来了。不仅中午不露面,平日在学校也很少碰见,他好像又不上课了。 喻翰景停下筷子:“见到他还是让他来家里吃饭,外面吃不好,再说现在这么冷,回家睡一会,下午才有精神学习。” 喻呈扒着米饭,也不敢说在学校也见不到人,只是下意识接:“知道了,爸……” 说完发现帮人瞒了。干嘛要帮他。不知道。 但还是领了提醒人回来吃饭的任务出门,下午心思重,数学练习卷最后一题做错了,惩罚自己再做一遍。课间跑到理六班找人,座位是空的。 他平常也不跑理科班,谁也不熟,在门口欲言又止好几回,正好碰到从卫生间回来的费岷,这人湿着手:“年级第一?稀客啊,找潭淅勉?” 喻呈看着他,有点紧张:“嗯。” “他又找你麻烦了?这人……”费岷笑一声,“不过下午没见着人。据说他最近在校外混呢,好像是新街口那边的什么舞厅……南山舞厅好像是……” 一句话没说完,上课铃响,喻呈被解了穴道似地立刻说“谢谢”,然后跑回班里去。 下课后本来该去补习班的,偷偷跟老师请假没去,可能是在潭淅勉的“模范带头”作用下,他撒谎也没那么难了,只要不当面瞧着他,只是隔着电话,听不出心虚来。然后跑到新街口,每次到这都迷路,问了人七拐八拐,才在一条隐蔽小路找到什么南山舞厅。 时间有点早,刚开始营业,没什么人,桃红色的灯牌在那里闪,像女人抛媚眼,把喻呈整得羞惭,又低头看自己蓝白整洁的校服,觉得格格不入。 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眼镜一瞬间起雾,只能先看到头顶彩色的灯球,转得人头晕目眩,地板有点硬,每走一步都咣咣响,空气里是烟酒混合的气味,他下意识皱紧眉头。 陈旧的木质吧台,一列列棕色的酒,啤的洋的什么都有,一个寸头在里侧擦玻璃杯,手腕刺了一道纹身,好像是蛇。喻呈察觉到危险信号,不知道该不该进。 砰—— 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惊得喻呈倒退了一步。 右边的台球桌,有人恰好侧身,把正在持杆打球的人让出来了。是穿一件黑色卫衣的潭淅勉,脖颈上多了条银链子,袖口几乎卷到最上面,露出完整的结实的大臂。耳钉在灯球下十分刺目,像爆裂的闪电,划亮喻呈的眼眸。 潭淅勉从台球桌上支起上半身,给台球杆头打了一下巧粉,再次伏低,测线,眼神凝聚,像擦出火星的火石。 砰—— 又进一个。 这人聪明。 “会”到“很会”之间的距离无非是这个人愿不愿意用心而已。 周遭瞬间腾起鼓掌叫好声,把喻呈的喊声完全淹没了。 “潭淅勉。” 细弱到几不可闻。 他走近几步,从厚重的围巾里将嘴巴完全露出来,深吸一口气,试图放大音量。可猝不及防,刚刚的欢呼声倏地静了,这一声骤然响彻舞厅。 “潭淅勉!” 潭淅勉站直了寻找声源,身边黄头发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揽住他的脖颈,撞他的肩膀,表情微妙,像嘲弄他有小媳妇找似的那种眼神。 喻呈浑身不自在,脸上发烫,又觉得眼前两人亲密地刺眼,他凭什么不能来找他。他三岁就认识他,你认识他多久? “潭淅勉,你过来一下。”他于是再一次重申。 话一出口更像小媳妇了。只好再梗着脖颈解释:“我替我爸带句话。” 到这里亏心,眼神闪躲,因为说了谎。话带没带到,骗一句就过去了,等潭淅勉回仙林佳苑再找他也行,大不了就说真找不着人,这人不想好了,不想学了,管不了。 不做这件事的理由有千千万万个,可他就是想来看看潭淅勉到底不上学在干嘛。 现在知道了,跟一帮混混在一起打台球。喝没喝酒?不知道。抽没抽烟?不知道。坏了多少?不知道。 喻呈心里又气又难受。眼瞧着潭淅勉对他笑了一下,随意把杆抛给别人,走向吧台。也就几日不见,感觉这人又高了,好像瞬间长大,没以生理年龄为界限,一下跨过了成年那道坎,身上有点儿捉摸不透的东西初露端倪,连笑都跟以前不对味。 这个完全不对味的人问他:“喝什么?我请。” “我不喝。”喻呈断然拒绝,表情像是立刻与他划清界限。 潭淅勉没介意,脸上的笑意扩大,顺手牵起一瓶北冰洋,没找着起子,用牙咬开递过去。 两个人在舞厅边的长椅上坐下,潭淅勉问:“说吧,什么话?” 北冰洋里的气泡破开发出细碎的声响,大冷天玻璃瓶还是冰,从右手换到左手。时间差不多,舞厅开始放音乐,好像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有男女搂抱着进舞池,脸贴着脸依偎着舞动,耳鬓厮磨讲小话。 喻呈扭头看他,不得已提高音量:“我爸让你中午还是去我那吃饭。” “就这个?” “就……这个。” 潭淅勉失笑,靠到后面的墙上去:“这话还用得着跑到这儿说。” 可喻呈执意望着他,要答案。 看在这段时间这人小心翼翼,没怎么找他麻烦的份上,他还是给予了些耐心。 “不去。谢谢老头。但不去。” 喻呈默了一瞬,心里也明白根本不是去不去自己家里吃饭的事儿:“你怎么不穿校服?” 潭淅勉又笑了,觉得他有点好玩:“我不去学校,干嘛要穿校服?” 没等喻呈说话,他又自己续上:“你不会又要问我为什么不去学校吧?” “因为我不想考大学,觉得无所谓,跟你不一样。知道了吧?” 喻呈其实来之前就知道会遭遇什么,可当这些话砸到他脸上,他还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潭淅勉,你上一次能考进前十,如果你保持住的话……” “我没想保持住。”潭淅勉冷声打断了他。 “如果我之前还是为了有人会有那么一点期待的话。现在没人再对我抱有期待了,我觉得挺好,很自由……” “可我会期待。”喻呈忍不住脱口而出。 潭淅勉看着他从瞬间的失态到强装镇静,眼珠错动,最后对视。两秒后,他笑得偏过头去,骂道:“神经病。” “喻呈,你今天是不是故意来膈应我的?我玩儿呢,你喊我去念书,我搁这打球呢,你问我为什么不穿校服,我说我自由自在,你非说你用期待绑着我,别太好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潭淅勉离他很近,影子将他整个人罩住了,几乎嗅得到鼻息,像要接吻。 怎么会想到接吻。古怪。 眼神在他的嘴唇上跳。女生离得再近他都不会这么想。只有潭淅勉。 这人就这样戏谑地审视他,拷问他,瞳仁很黑,眼神很沉,想在喻呈脸上看到绷不住的表情。 可是喻呈没动,没躲,没动摇。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呼吸不过来,但他没动摇。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大多数时候,他这个发小惹人心烦,讨厌,冤家路窄,水火不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应该对他抱有期待,更没有资格对他抱有期待。 但他好像就是为了这些时间以外的某些细小的瞬间——为了他在空荡走廊把数学课本塞给他的瞬间,为了他俯身做梯子将他担到围墙外面的瞬间,为了他得知潭宁栩出事在路上飞奔的瞬间,为了他在英语课上看向天空的瞬间,也为了他说学霸也可以考不好的瞬间…… 为了这一个一个一个的瞬间,喻呈要他做原来的他,不要他做没有潭安林以后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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