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磨磨蹭蹭,雪杖在冰上划出横七竖八的线条。叶庭突然伸手,在他背后一推,文安尖叫着滑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真是奇妙,寒风从耳边吹过,雪粒在脚下沙沙作响。文安一瞬间忘了害怕,直到他滑到底了,速度完全没有减慢的迹象。 刚才是怎么说的?外八还是内八? 他试着挪动滑雪板的角度,但左脚比右脚慢了点,失衡的瞬间,他往右边拐了个弯,侧着倒在雪地上。 文安挣扎了两下,脚上固定的滑雪板太难移动,没爬起来。 不过,摔在雪里真的不疼。 远处隐约出现熟悉的身形,哗一声,停在他旁边。“起不来了吗?” 文安磨了磨牙:“你偷袭我。” 叶庭卸下了文安脚上的滑雪板,伸出手,想把文安拉起来。 文安透过滑雪镜望着他,握住那只手,猛地往下一拉。 要换往常,这种偷袭是无用的,但叶庭脚上还扣着滑雪板,行动不便,被这一拉带了下去,倒在文安身上。 叶庭皱起眉,文安笑了起来。他没有起身,往旁边挪了挪,和叶庭侧着身子面面相对。 叶庭抬起头,掸去文安肩上的碎雪:“不冷吗?” 文安摇摇头。头上有头盔,身上裹着滑雪服,雪地里意外地舒服。他把护目镜摘下来,看着叶庭:“你这样会让我误会的。” 叶庭的手顿住了。 “照顾我,亲近我,”文安说,“我吻你的时候,你也不躲开。” 叶庭默然。这么多年来,照顾文安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本能是很难改变的。 文安叹了口气,眼前充盈着白雾。他伸出手,触碰叶庭的脸颊,指尖带着雪山的寒意:“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想了想,要不要问“因为我吗”,但放弃了,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他都不会高兴。 沉默的时间漫长又短暂。最后,叶庭收回手,回答:“因为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文安把手放在面前的雪地上,静静地看着他。 “在这一切画上句号之前,我不想考虑其他事。” 文安垂下眼睛。所以,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会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吗? 叶庭看了看表,坐起来,把滑雪板解开:“再滑两趟吧,然后我去处理那件没有完成的事。” 文安抱着滑雪板,走在他旁边。有履带通向滑道顶部,他们站在上面,脸颊因为雪地的谈话冻得通红。 快到顶上,文安忽然说:“如果我吻你,让你讨厌的话,要告诉我。” 叶庭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文安说“你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叶庭看了他一会儿,说:“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讨厌你的。” 文安叹了口气。叶庭总是这样,在五年前,在那次虚惊一场的生病之后,他也说了“永远”。这种极端的承诺,绝大多数只是当下的一时冲动。但叶庭不是,只要说出口,他就一定会做到。 就是因为这些“永远”,自己一直放不下。 文安磨了磨牙,怨愤地看着高大的背影。 到了滑道顶端,叶庭刚一站稳,文安就伸手一推,叶庭只来得及回头一瞥,就直接从坡顶冲了下去。 报复行动循环了两次,叶庭就提前退了设备,让文安和杜一平去吃饭。杜一平问他干什么去,叶庭说:“讨债。” Owen的住处他去过很多次了,轻车熟路地找到门口。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应答,叶庭怀疑这人是不是命太好,烂在了那个小旅馆里。 他等了一刻钟,门才终于开了。开门的人和之前大变样,他又花了一刻钟才认出来。 Owen眼下的青黑扩大了一倍,眼袋能装下一个铅球,红血丝密度惊人,像是末日电影里的丧尸。几天不见,他脸上瘦了一圈,颧骨突出来,阴森吓人。 他看到叶庭,松开门把,转身进屋,幽魂一样晃到沙发旁,瘫坐下来:“抱歉,钱暂时没法还了。” 叶庭扬起了眉毛:“发生什么事了?” Owen双手抱头,指甲陷进发丛:“那天,就我们去Baden那天,我不是喝醉了吗?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破旅馆里,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我问老板,老板说我和一个女人来的,她早就走了,让我付钱,我哪有钱,那婊子把我的东西全偷了!手机、钱包,连驾照都被她摸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的?” “还能怎么回来?打电话让朋友先垫上,”Owen屈起手指,叶庭觉得他随时会把头发一把把揪下来,“一结账,我才知道,我他妈居然在那睡了七天!那婊子肯定给我下了什么药!” “所以……” “我三天前就该交稿的!等我借到钱,找到路回来,已经过时间了。” “你可以打电话跟出版社说明情况?” “草,”Owen把手放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就这事最古怪。我跟编辑打电话,编辑直接就挂了。我到出版社找他,他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你猜怎么着?编辑说,我没及时交稿,他给我打过电话了,结果我在电话里臭骂了他一顿。我说我没打过,他说不可能,那就是我的声音。这还不算,我把之后的几个单子全拒了,还发邮件给作者,说他们写的书都是狗屎。这他妈怎么可能?” 叶庭耸了耸肩。 Owen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所以,我现在不但欠你钱,还有一笔违约金,还被出版社拉黑了。” 叶庭看着他。 “我听起来是不是疯了?”Owen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是,”叶庭说,“你欠我的钱怎么办呢?看起来,短期内你也不会有钱了。” Owen抬头看着他,手微微有点抖:“你能不能先等等?我得先把钱赔给出版社那边。” “这笔钱从哪来?” 从Owen的眼神看,他也不知道。 叶庭笑了笑:“你玩德扑吗?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第59章 北京 17岁(18) 文安是医院和疼痛的常客。于他而言,就诊和下午茶一样平凡。他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医生诊室,进门后,不用问话,就能把疼痛部位、时长、等级说得一清二楚。 但冯诺一不一样,每次文安告诉他哪里不舒服,他都大惊失色。 所以文安决定委婉一点。“最近腿有点痛。”他说。 毫无效果。冯诺一从懒人椅上跳了起来:“什么?!腿痛怎么不早说?” “本来阴天下雨也会痛,”文安说,“你们回来那么麻烦,想看看再说。” “我不从美国回来,你就打算瞒着我了?”冯诺一的心悬在嗓子眼里下不去,“这习惯可不好!以后不管感冒发烧,鼻炎咽炎,只要不舒服了,马上跟我们说,知道吗?” 文安点点头。 “点头有什么用,”冯诺一说,“你这孩子死性不改。叶庭知道吗?” 文安摇摇头:“别告诉他,他快比赛了。” “你想让我偷偷带你去医院?” 之前五年,没有一次去医院,叶庭是缺席的。 文安沉默地看着冯诺一。 “啊,”冯诺一原地跺脚,“这孩子好气人。” 他替文安请了半天假,带他去医院复查。医生和文安混熟了,在他进来的时候,还笑着跟他打招呼。等片子拍完,看着看着,神情又严肃起来。 文安的心往下一沉。 冯诺一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医生,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对方说出不想听的话。他问:“没什么问题吧?” 医生摇了摇头。“有问题,而且很严重,”他指着片子说,“他腿痛,是因为这片阴影。” 股骨头末端有米粒大小的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污迹。 “这个位置,不太好做穿刺活检,最好还是手术确定。”医生说。 文安不懂专业术语,但在医院混久了,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活检,说明医生怀疑有癌细胞。 冯诺一紧紧地抓住了文安的手。 “先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只是骨软骨瘤,”医生说,“这是多发于青少年的良性肿瘤,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 冯诺一咬了咬牙,问:“那要是恶性呢?” “肉骨瘤,”医生说,“不用太担心,即使是这种恶性肿瘤,现在的手术预后也不错,只要积极治疗,五年十年存活率很高。” 冯诺一听到“存活率”就开始晕眩了,他看了看文安,晃了晃他的手,用口型说“没事的”。然后又问医生:“那恶性的概率是多少?”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给你确切数字,”医生又看了看片子,“不过,骨软骨瘤一般是不痛的。” 冯诺一的脸色完全暗下来,好像医生刚下了死亡通知书。 “我只是说一般情况,不是下定论,”医生说,“也可能是良性。就算是良性,它引起的痛感已经影响生活质量了,做手术清除也是必要的。总之手术必须要做,尽快吧。” 冯诺一想,这孩子还没有成年,已经做过太多手术了。 文安想了想,问:“为什么?” 医生疑惑地皱眉,又很快缓和下来:“是不是我说的太快了,你没有懂?” 文安摇了摇头:“为什么,我会生这种病?我什么都没做。” 他每天吃很多蔬菜,早睡早起,虽然不常运动,但那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一直都好好听医生的话,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沉默了一瞬,说:“肿瘤的成因很复杂,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定论,我只能跟你说几个可能的原因。” 有时候,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但患者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 “可能是遗传因素,可能是接触了放射性物质,”医生说,“还有可能是因为骨骼损伤。” “骨骼损伤?”冯诺一皱起眉,“就是说,还是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 冯诺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是什么父亲,五年了,时隔五年,还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推进地狱。 文安望了望凝重的大人们,问医生:“手术,什么时候做?” 医生看了看屏幕:“下周二下午吧。我跟你说一说术前检查的项目和注意事项。” “下周二吗?” 医生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文安说,“挺好的。” 冯诺一脸色苍白,一只手拉着文安,另一只手不安地在衣服上捏来捏去。等医生说完,他赶紧问了一句:“手术危不危险?” 医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手术都是有危险的。” 完全没能拯救冯诺一的惊惶。 两人一脸凝重地从医院出来。冯诺一搂着文安的肩,一遍又一遍说:“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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