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恩打开盒子,蛋糕大概在来的路上撞了几下,边上的奶油全抹在盖子上,“生日快乐”的字也歪了。 “不好意思啊,”她说,“妈妈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晚饭的。” 程蒙恩在她对面坐下。他应该去倒杯热水的,但他没有。“不用道歉,”他说,“你根本没觉得抱歉,为什么道歉?” 妈妈震惊地看着他,连胃里的抽痛都忘了:“这是什么话?这个局很重要,不然我肯定……” “程启元的生日,你从来没有迟到过,”程蒙恩说,“一次都没有。” 妈妈张开嘴,又合上,不知道是因为犯恶心,还是无言以对。 “就因为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把这个家砸成碎片,我的要求可以不听,我的生日随便过,是吗?”程蒙恩看着歪歪扭扭的蛋糕,“我就必须懂事,必须忍着,我就不能委屈吗?” 酒精钻进大脑,神经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妈妈按住额头,疲惫地望着地面。她真的很想要一杯热水。 她今天已经应付了拖后腿的同事,心血来潮的老板,还有逼着女员工喝酒、话语间全是下流段子的资方,大儿子是她唯一可以松口气的地方。 现在看来,这口气也松不了了。 “太不公平了。”程蒙恩说。 她叹了口气。是啊,不公平,她知道不公平,一个孩子不能懂事,另一个就必须懂事,怎么能公平呢? 她不想承认,有时候,她加班只是为了加班,她想尽办法晚一点回家。她知道回来更没法休息,程启元小时候发疯,她还能制得住他,可他一天天长大,她实在有心无力了。 “我明白,”她对大儿子说,“对不起,但你也知道,弟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 “所以呢?”程蒙恩打断她,“你不应该对我好一点吗?不应该更关心我吗?我才是有未来的人,我才是能撑起这个家的人,我才是给你养老的人,我将来也要养他!” 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弟弟又不是故意的,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为什么不能说?”程蒙恩站了起来。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他知道这些话阴暗、冷血、不是一个兄长、一个儿子应该说出来的,可他忍不住了,“我不说,谁会在乎我的感受?谁会拿我当回事?” “这又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程蒙恩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接近怒吼,“我又没有错,凭什么为了他受罪?” 妈妈额头上冒出冷汗,胃部的痉挛让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她望向程蒙恩背后,哑着嗓子说:“你小声点……” 程蒙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住了。 程启元就站在他背后。
第55章 北京 17岁(16) 程启元的眼睛盯着桌子。程蒙恩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他的表情实在无懈可击。 程蒙恩突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程启元慢慢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沉默良久。 屋里一片死寂,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 然后,程启元缓缓开口,说了三个字:“我饿了。” 声音很大,语调平板,跟往常别无二致。说完,他走到桌旁,撕开蛋糕盒,把蛋糕拖了出来。 刺啦一声,纸盒破裂,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时间恢复了流逝。 “哦,”妈妈从茫然中挣脱出来,看了看小儿子,又看了看大儿子,“对,这一天都快过了,吃蛋糕吧。” 程启元直接用手抓起奶油、往嘴边送去。妈妈喝止他,抽了几张纸,擦干净他的手:“等吹完蜡烛再吃。” 看着被毁掉的蛋糕,程蒙恩的心忽然归位了。 好像没事,好像没反应。 可能听到了,但没关系。 一切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周而复始。 他站起身,走进厨房,往热水壶倒水,插上电。等他拿着水杯出来,妈妈已经在蛋糕上插好了蜡烛。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仿佛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温馨的晚宴。 “十八岁生日快乐,”烛火在妈妈的眼睛里闪着光,“时间过得真快啊。” 程启元盯着蛋糕,神情开始烦躁,他等不及唱歌许愿的流程,他很饿了。 程蒙恩闭上眼,沉默几秒,吹灭了蜡烛。 妈妈打开灯,程启元迫不及待地把蛋糕切下来,把嘴里塞得满满的。程蒙恩对甜品兴致不高,握着塑料叉,时不时吃一口。 妈妈喝了几口热水,感觉翻腾的胃平息下来。她看着沉默的大儿子,问:“许的什么愿?” 程蒙恩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再问。 吃完蛋糕,妈妈叫了个瓦锅饭的夜宵,几个人随便吃了点,就午夜了。平常这时候,程启元已经上床睡觉,今天精神却不错,在客厅盯着水缸发呆。 程蒙恩感觉疲惫从深处涌出来。他把餐盒跟蛋糕的残渣放进垃圾袋,收拾了一下餐桌,背起包,回到自己的卧室。 房间有点乱,估计是程启元找玻璃柜钥匙的时候翻乱的。程蒙恩没力气管这些,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墙上乔丹的海报。程启元的床就在对面,伸出手就可以够到。 过了一会儿,响起两声敲门声。这声音怯怯的,一听就不是程启元。 “进来。”程蒙恩没动弹。 妈妈打开门,小心地合上,走过来,坐在他床边。 “对不起,”她说,“妈以后不会再食言了。” 程蒙恩转过头,看着妈妈。她背对着台灯,丝丝缕缕的白发透着光,似乎比上一年多了不少。 “对不起,”他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他们都知道。就像他们也知道做母亲的以后还会食言。 不过这时候没必要说这些。家人需要短暂的和解。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但你要信我一次。” 程蒙恩看着她。 “他不会拖累你的,”她说,“我决不会让他拖累你。” 这么多年,她拼死拼活,在悬崖的边缘徘徊,为的就是这个。 程蒙恩想要说什么,妈妈摇了摇头。 “将来,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她说,“他是我儿子,我会养他一辈子。” 客厅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程启元又把什么弄倒了。 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即使程启元不在,她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说:“别恨你弟弟,好吗?” 程蒙恩沉默地听着房外的动静——沉寂,像深渊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说:“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恨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妈妈握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走出房门。程蒙恩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犹豫片刻,起身出门,客厅的灯已经灭了,程启元坐在黑暗中。 他慢慢把房门打开到最大,程启元听到响动,警惕地望过去。发现是哥哥,放松下来。 程蒙恩没走过去,靠在门边,看着弟弟,过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程启元的表情毫无波澜。 “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程蒙恩说,“我不是认真的。” 程启元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程启元坐了起来,目光仍然钉在哥哥身上。他站起来,走到书包旁边,拉开拉链,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东西,走过来递给哥哥。 程蒙恩低下头,看到一个小花束。 纸做的花束,蓝粉相间,叠的很精巧,很漂亮。 “生日礼物。”程启元说。 程蒙恩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花瓣。他不知道程启元叠了多久,折纸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对程启元来说难比登天。 他把花束抱在怀里,彩纸的尖角戳在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谢谢。”程蒙恩说。 送完了礼物,程启元却没有进房。似乎有什么绊住了他,让他在原地徘徊。 程蒙恩发出疑问声,程启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明年生日,你还在吗?” 世界又停转了。 昏暗的灯光,寂静的屋子,相对的两人。 好像有人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已过午夜,程蒙恩正式成年了。 他不再需要监护人,他自由了。 程启元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回答。 一阵风刮得窗棱咯噔作响,窗帘鼓胀起来。 程蒙恩伸出手,搭在程启元肩上,推着他走到床边。程启元默默跟随着他的动作。 他让程启元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启元的目光仍然黏在他身上。 然后他说:“我在。” 他握紧程启元的手:“我会一直在这里。” 程启元看向那只手,曾经给自己穿衣服,教自己写字,和自己玩球的手。 那只手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说不会放开。 程蒙恩说“睡吧”,替他关上了灯。 程启元没有睡,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轮廓。 那一晚,他没睡着。之后的一夜,他也一直睁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违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违反了他心中的逻辑。 他对文安说了这件事,文安却比他还糊涂。 “不符合逻辑?”文安问,“什么逻辑?” “喜欢的逻辑,”程启元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会一直去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会避开。” “哦。”文安迷茫地说。 “人也一样,”程启元说,“让自己开心的人,就会接近,让自己生气的人,就会离开。” “嗯嗯。”文安点头。 “我把乐高扔进了水箱里,”程启元说,“他很生气。” 文安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可以离开了,”程启元重复说着过去的结论,“他生气了,他为什么不离开?” 程启元烦躁地用手扯着头发,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出现了裂缝。他要去填补它,他要找到那个缺口。 文安看着他,小心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程启元皱起眉。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只有节日才能送礼物。 文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低下头,递给他。 程启元接过来,盯着封面。 “看看吧。”文安小声说。 程启元翻开本子,目光从文字扫到图片。绘本很薄。他很快就翻完了。 文安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出故事的精髓,想问程启元看懂了没有,抬头的一瞬间,他猛地怔住了。 程启元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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