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拆开便餐的包装,淡淡问,“这么努力?” 万沁扬把小面包的空包装叠好放在口袋里,没什么情绪地说,“是啊。你不屑一顾的东西,是我需要不懈努力才能得到的。” 充斥着火药味的话,但配上万沁扬一向寡淡的语气,陈敬一时摸不准万沁扬的意思。陈敬略偏头去看万沁扬,发现她的面部表情也很寡淡,顿了顿道,“我不屑一顾的——什么?” “比如,在创新班学习。” 陈敬扯了扯嘴角,懒散地应道,“不是我想来的。那只是你的臆想,别用你的标准绑架我。毕竟,你了解我吗?” “我也不是很想了解你这样的少爷,更称不上共情。”万沁扬又戴好耳机,眼神落回书本,“但我知道,苦难平等地降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这话听着突兀又奇怪,像是她知道什么似的。陈敬轻笑一声,无言地摇摇头。休止符耳饰在阳光下熠熠,映着陈敬漠然的表情,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陈敬没什么胃口,吃得潦草,离开前没有打扰万沁扬,独自回了教室,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彦清。 彦清正在上楼,看到拐角处陈敬标志性的白金色头发,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来,“陈敬!” 陈敬手插在口袋里,懒懒地回头,看到彦清一副世界都要毁灭的模样,蹙眉问,“怎么了?” 彦清跑得急,深呼吸了几口才说,“陈敬,你、你父母的事情,我刚刚听人说了才知道。” 陈敬身形一僵,飞快问,“什么事?” “年级里早就传开了,你最近……算了,总之有人旧事重提,我才听到了这件事。” 陈敬瞒着彦清的事情太多,一时间失了分寸。他走上前,双手攥住彦清的肩膀,语气很急,“到底是什么事?!” 彦清被陈敬吓得愣住了,“……离异。” “没别的了?” “还有什么?!”听陈敬这么说,彦清的情绪又被激了上来,眼圈都红了。 陈敬松开了手,哑然道,“不,没什么。”这样一来,万沁扬刚刚的反应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彦清深深地看了陈敬一眼,低声说,“陈敬,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通过流言知道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陈敬正低头思索着这种私事怎么会泄露出去,甚至都在年级里流传了这么久。段老师应该不会说出去,但除此之外,他从没和任何人提过。 陈敬心情不虞,听到彦清的话,难得烦躁地敛眉,“和你说又有什么用?” 彦清不可置信,“陈敬?” 陈敬自知失态,勉强平静下来,撇过头道,“……抱歉。” 彦清察觉到陈敬尖锐的态度,失落地垂下头,“那我先回教室了。”彦清离开前说,“陈敬,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一直都会在。” 回教室的路上,陈敬依旧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但这次,陈敬不觉得是因为他出格又叛逆的行为,而是因为他心底的伤疤昭然若揭。 解释别人目光背后的含义是主观且无益的,但陈敬扼制不住负面的情绪。好像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的苦痛,看着他这样自甘堕落地掉下悬崖——噩梦成真了。 今天的排课是讲解开学考的各科卷子,陈敬坐在最后一排,敛眉看着手里的空白试卷,一边现写一边听讲。专注的思考,能让他暂时逃避未知的外界环境,躲进他熟悉的壳里。 下课时,吴老师放下粉笔说,“陈敬,你过来一趟。” 陈敬对于老师的单独谈话已经习以为常,但此时迎着全班人的目光走出去,如芒在背。 吴老师叹了口气,“陈敬,你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父母离异,不是你放任自流的理由。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你这么糟蹋自己。” 口吻尽是怒其不争。 陈敬淡淡地撇开眼,心想,竟然连吴老师都知道了。到底,是从哪儿传出去的呢? 吴老师翻着陈敬空白的暑假作业和开学考试卷,颇觉头疼,“尽管成绩不是交友的唯一衡量,但你的态度很成问题。” 陈敬觉得话题转变得莫名其妙,“你想说什么?” “老师知道你和彦清以前走得很近,但你没有发现,他已经和你疏远了吗?” 陈敬神色一凛,好笑道,“就事说事。这和彦清有什么关系?” 吴老师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刺头学生,合上卷子,语重心长,“这或许和彦清没什么关系。但随着你们长大,成绩所带来的一系列不同,比如大学和就业的选择,你会发现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无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吴老师平和地说,“步调一致,才能维系友情。陈敬,你再好好想想吧。” 吴老师离开后,陈敬仍站在门口,心情很乱,放空地看楼下同学们忙碌而有目的地奔忙。 “哟,这不陈敬么。” 陈敬侧头,看到了韩思远,一个很久没见过的人。陈敬把垂落的刘海单手撩到脑后,蹙眉看韩思远挑衅的神情。 虽然陈敬近来行事不羁,但也只是自顾自地,没和谁有过节,于是骋阳的这两年来,唯一和陈敬有过矛盾的,也只有韩思远了。 陈敬想起来,当初他和段老师在门内谈话时,韩思远也才刚刚离开。如果韩思远当时并没有走开,是很可能听到的。年级里早就传开这些消息,和那时谈话的时间线也对得上。 陈敬淡淡地问,“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韩思远笑起来,“啊——什么?是你父母离婚的事吗?” 陈敬也笑了,“是的哦。” 韩思远的表现证明他肯定不无辜,他听着陈敬貌似平静的语气,不安地感受到了暗潮汹涌的怒气。他之前和陈敬打过一架,尽管陈敬当时很克制地收势,但不难看出陈敬是练过的。 韩思远警惕地退了几步,陈敬双手插兜大步迈过去,前倾上身,低声问,“是不是你?” 很有压迫感的姿势。韩思远哂笑了声,“是我,你满意了吗?我可是自费生,你敢把我怎么样?” 骋阳有自费生制度。分数略低于统招线、但家境优越的豪门子弟,可以通过层层筛选,拿到那凤毛麟角的自费生名额。 从某种程度来说,骋阳对自费生家境的要求甚于对一般考生成绩的要求。因此,自费生时有仰仗家世显赫,在学校的灰色地带横着走的事例。 陈敬敛眉看他,嗤笑一声。 韩思远皱眉,“你笑什么?” 陈敬淡淡地嘲道,“笑你是井底之蛙。”陈敬看韩思远不可置信的眼神,无所谓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我是不怕挨处分的,你怕吗?” 这可是在教室门口啊?韩思远没想到陈敬这么肆意妄为,瞳孔瞪大道,“……你疯了吧。” 韩思远没犹豫地转头就跑,陈敬甩了甩手,没有追上去。 晚上,陈敬坐在四合院的荷塘边乘凉。这片荷塘已经绽放过了今年最后的灿烂,逐渐枯萎。 外婆在书房里读佛经,这是她如今的习惯。信仰有时给人慰藉和寄托,自从外公去世,外婆就时常去寺庙里吃斋念经。 陈敬之前陪外婆去过一次,看到寺庙檐廊下挂着的风铃,在风中清脆作响。当时,陈敬想起一首诗,“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此起彼落,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陈敬回忆起来,在心里轻声地继续念道,“……这是寂寞的脉搏,日夜不停。” 陈敬已经摘下耳饰,此时晚风轻柔地吹拂过他白金色的发尾,也有一缕风钻过他耳垂上的缺口——陈敬一直想,这是个缺口,时刻提醒着他缺憾的缺口。 缺憾不被填满,便总有冷冽的风穿过。那是透明的野兽,呼啸着钻过他灵魂上的缺口。 绵长的快乐是奢侈的,虚妄的欢愉也向来禁不起温存。就像纵身入海,在狂风呼啸中紧闭双眼,迎接恐惧、刺激与战栗。它们淋过了寂寞的雨,是湿漉漉的侥幸。 陈敬长叹一口气,起身关上亭台的夜灯,背向夏末的荷塘,走向今夜的无眠。 接下来几天,陈敬收了些心,正常地上课听讲、提交作业,只是白金色头发和耳钉一直没变。吴老师明白改变需要循序渐进,没有强硬地敦促陈敬。 陈敬为了躲开彦清,中午都打包便餐,上天台吃午饭。万沁扬在一旁边听听力,边啃小面包。虽然都默契地选择了天台,但两人并不怎么交谈。 陈敬照常拎着便餐打开天台的门,万沁扬抬头,“你来了。” 陈敬看着万沁扬手中的面包,淡淡问,“好几天了,你为什么只吃小面包?” “省钱。” 陈敬没多问,从打包的食品袋里拿出多余的一份便餐,“这份给你。” 万沁扬愣了愣,摘下耳机,看向陈敬确认。陈敬说,“买给你的。” 万沁扬接过,发自内心地感激道,“谢谢。” “我还以为,我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说服你接受这份午餐。” 万沁扬拆包装的动作顿了顿,语气寡淡地说,“自尊不能让我饱腹。有时候,无用的自尊心只会徒增烦恼。你有心给我买,我如果不收,白饿一顿,还浪费粮食。” 陈敬笑了笑,“很有道理。” 万沁扬动作不紧不慢,但其实吃得很快。陈敬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很快就收起食盒。 陈敬问,“那天,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我父母的事情。” “是的。” 万沁扬的语气不同于彦清的惊愕失落、吴老师的惋惜遗憾,更不是韩思远的嘲讽,只是像说着油盐酱醋一般平常的小事,非常平淡。 陈敬垂下眼,换了话题,“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初二没在创新班见过你?” 万沁扬说,“我没参加初一的分班考试,教务处按照零分录入的。” 陈敬从万沁扬的眼中看到了某种很深很沉的东西,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站起身。 万沁扬仍坐在原处,声音透过风传到陈敬的耳边,“陈敬,你是明白的吧?每个站在你面前的人,都有难捱的时候。” 陈敬笑了笑,“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听外婆念经读禅,陈敬也略有了解。 万沁扬点头,“嗯。” 过了个平静的周末,陈敬再见万沁扬时,她成了短发。气质是造型的一大变数,万沁扬的短发少了一分俏皮,多了一分英气。 中午时,陈敬问她为什么突然剪短发。 万沁扬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长头发可以卖了赚钱。” 陈敬依然拿出多余的一份盒饭递给万沁扬,万沁扬接过时说,“我不能白吃你的。你的物理实在惨不忍睹,要不我来帮帮你吧。” 陈敬敛眉拒绝,“我不接受你的补习。” “那就不。我只给你介绍一个人,你见过之后再决定。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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