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着里面,内里的氛围是那样融洽而美好,不容人打扰。 陈冶先侧坐在病床上,难得有些衣衫不整,细致小心地抱着小婴儿,眼里满是宠溺和喜悦。 床上的赵瑾脸色苍白疲惫,但依旧是美丽的,她看着这对父子俩,周身充盈着平和的母性光辉。他们低声絮语,陈冶先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 陈敬撇开眼,转身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当时的陈敬没有细细体会涌上心头的愤怒和悲伤,或者是其他过分激烈的情绪,他只是轻浅地这样看了一幕美好的画面,然后淡淡地,这样记住,又这样努力想要遗忘。 陈敬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只感觉阳光太过刺眼了,甚至用手都遮挡不住。 陈冶先也曾经这样抱过小小的自己吗?他也这样笑着吻母亲的额头吗?他们也曾这样欣喜于自己的诞生吗? 也许吧。 更多的,陈敬是在为陈莺感到不值。 他坦荡磊落的、身清心静的母亲,一直在签下离婚协议的时候,都只单纯认为是两人出现了感情破裂,不得已走到这一步。 赵瑾怀着身孕现身婚礼和陈乐安诞生,无形中也击碎了陈莺曾经笃信不疑的爱情。 那天的阳光在三年后的今天看来都太浓烈了,好像非要逼得陈敬融化得只剩嶙峋的骨骼和一颗残破的心。 那时的陈敬看着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在拥挤中生出一种虚妄的感觉——如果这就是生,如果这就是归宿,那么一切的始端是否那么值得欣喜呢? 陈敬直到现在都不能回答。 陈莺回头去倒弄满天星,光斑驳地映在她的头发上,有温柔的金色色泽在流淌。 陈敬回过神,露出轻松的笑,“医生和我说,你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外婆也很高兴。” 陈莺温柔地抱住陈敬。她一直很自责自己没能支撑住这个家支离破碎前最后的宁静,也没能给陈敬一个平和的港湾。 同样是三年前的六月,外公在医院里最后一次呼吸。生与死在短暂的光景里交替,那庞大的、沉重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几乎淹没了陈敬,也击垮了陈莺。 那是外公病情恶化后难得的回光返照,陈敬当时就有强烈的预感——他紧紧握着的这双手,终于还是如同指尖细沙,再也挽留不住。 他什么都没挽留住。 外公的葬礼是父亲陈冶先一手操办的。当时,陈莺深陷抑郁的深潭,自顾不暇,陈冶先良心发现般回来操持这个分崩离析的家。 那天的雨大得吓人,陈敬撑着黑伞,看陈冶先维持着外人前的体面。 陈敬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去斥责他“虚伪”。他甚至庆幸,陈冶先没有彻底抛下这些麻烦,陈敬的肩膀还太稚嫩,独木难支。 但他也说不出那句“谢谢”。 陈敬独自在外公的墓前站了许久,直到大雨止歇,夜与伞一般黑。 周六,陈敬陪外婆去给外公扫墓。下了小雨,六月的陇城总是夏雨连绵,格外闷热。 陈敬一手搂着外婆,一手撑黑伞,外婆紧紧捧着盛开得醉人的白玫瑰。陈敬举着伞,看外婆珍重地俯身把花放在外公墓前,摸着熟悉的黑白相片小声絮语。 陈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但站在外公墓前,还是和两年前如出一辙的黑伞和连绵阴沉的雨天,有那么一个瞬间,陈敬觉得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不能在外婆面前泄露自己的悲伤,正如他不能对陈莺苛责。陈敬深知自己要为她们提供稳定、包容的爱和支撑,曾经外公在这么做,现在是他。 小时候的夜晚,陈敬喜欢拉上彦清一起和外公絮絮谈天,说他们头顶的乌桕树寓意着深刻的思念和惜别。 陈敬想,这里会不会承载了人们最沉重的怀念与遗憾呢? 过了很久,陈敬看雨势渐大,温柔地轻声道,“外婆,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吗?” 外婆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陈敬牵着她缓步离开墓园。 陈敬将外婆送回四合院后,去了伊甸园。每次他心绪不宁时,就会去伊甸园蹭钢琴。钢琴是他最后的慰藉,也是他的发泄。 陈敬先是弹《小星星变奏曲》热身,随即弹激昂悲壮的贝多芬。曹岑东每次听到陈敬的琴声都不住感慨,陈敬不愧是国际钢琴演奏家陈晟语的独孙。 曹岑东趁陈敬歇手,淡淡问,“今天去给你外公扫墓了?” 陈敬点点头,“昨天还去看了我妈。” “我看你现在平静了很多。” 陈敬笑了笑,没有回答。 当时的他只是犯了个错——像个平常人一样,渴望来自父亲的爱。所以,他才会那样歇斯底里,颓靡不振。 曹岑东在认识陈敬的这几年里,听陈敬一点点倒豆子似地、偶尔提些他家里的事情。 曹岑东能从陈敬的生涩和别扭里听出,他不常——不,应该说是,几乎没有和周围人讲过这些,只是沉默而孤独地承受着。 国际演奏家,当代知名画家,雄霸一方的企业家,父系是名门望族陈家。这些在各自领域里声名斐然的公众人物,在各类报道里,都甚少提及自己的隐私和家人,和媒体相安无事。 曹岑东能感觉到,他们花了很大功夫保护陈敬。可惜的是,他们只挡开了镁光灯,却没能保护陈敬的纯真。 世俗眼光来看的富裕、荣耀、权力、地位,却像枷锁一样牢牢禁锢住了他。 陈敬合上琴盖,“我上周去听了安庞的演奏会。” 曹岑东耸肩,“那很好啊。” “看着安庞,我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糟糕?” 陈敬仍坐在钢琴前,用手心触摸心跳,平静地看向曹岑东,“我感觉弹钢琴时,这里是一片死寂。安庞不是这样的。”陈敬垂眸,轻声道,“外公也不是。” 陈敬好像突然明白了陈莺年轻时的感受。 陈莺作为陈晟语的独生女,没有在众望所归的期待里继承陈晟语的衣钵,而是另辟蹊径拿起了画笔。 陈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这只是陈莺个人的兴趣和选择。直到陈莺抑郁症复发,陈敬才知道背后的真相。陈莺在年轻时确诊过抑郁症,是因为钢琴,因为周围人严厉的期待,因为她孤注一掷的自尊。 陈晟语早早退休,岁月静好地陪伴家人,领着陈敬启蒙。外界猜测,这位天才演奏家也许是乏了,而陈敬想,外公是想补偿。 补偿他未能陪伴的家人,也是变相地补偿陈莺。外公对陈莺有愧,因此他从未对陈敬的成长有过多干涉,也劝阻下了陈敬的爷爷陈廉恭的插手。 陈敬想起赵余徵在电影节上说的话,淡淡想,他们这一代人……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上一代人辉煌下的阴影。 周日,简默上午就来了四合院。 结束后,陈敬疲惫地抻了个懒腰,自觉收获颇丰。简默倒还精神奕奕,对高强度的学习习以为常。 简默替陈敬厘完疑问的思路,把黑色中性笔轻轻放下,状若无意地问,“陈敬,我能不能向你许一个小小的愿望?” 陈敬从简默写的演算中抬头,“你想要什么?” “我想……听你弹钢琴。” 在离开陇城后,某个偶然的契机让简默发现,陈敬就是Tempo上的音乐人Calm。 那个契机实在是太巧,偏偏是那首简默听过demo的夕阳,偏偏是和Eden合作。过去的线索连成逻辑顺畅的一条线,简默骤然明白了原委。 巧合至此,两个人却溃散到失联,也不知道缘分是太深,还是太浅。 简默注册了一个崭新的账号Miaow,在陈敬的每首歌下评论,以陌生人的身份,却倾吐着熟稔的思念。就这样,陈敬的音乐成了他和陈敬所剩的唯一交集。 陈敬发布新的音乐,简默做忠实的听众,跟随着他的旋律起起落落,好似也陪在陈敬身边。遥远的上千里,连着耳机的距离,还能贴近他心脏。 但那一点交集,也只维持了一年。升入初三的那个夏日,陈敬罕见地开了一次直播,镜头内只有翩飞的手指和钢琴键,他沉默地弹了几首曲子,很快结束——标题是,“告别,归期未定”。 Calm最终也随着陈敬,湮没进人海的罅隙,简默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简默时常叩问自己,却也忍不住多想。 人生海海,缘如浮萍。 陈敬为什么告别?是否有难言之隐?他过得怎么样?彦清他们有好好地陪在陈敬身边吗…… 会偶尔,想起他吗。 听到简默的请求,陈敬愣住,犹豫了一瞬。四合院的钢琴经久失修,早就走了音,不然陈敬也不至于去曹岑东的伊甸园里蹭钢琴。 “等暑假吧。你来四合院,我再弹给你听。” 陈敬没再多解释,转而提议道,“要不一起看场电影?”他起身搬来书架上摆放的一箱影碟,“你来挑。” 面对陈敬像是推辞的委婉拒绝,简默只是神色自然地接过影碟,含笑道,“好。”简默看到DVD机,“没想到你还会用碟片看电影。” 陈敬收藏的大部分影碟其实是为了釜滨的家庭影院准备的,他解释道,“国内没有引进这些电影,就买了碟片。” 简默发现了一张包装简单、没有封面的影碟,好奇地抽出来问陈敬,“这是什么?” 陈敬眯着眼睛思考了会,反应过来后突然一惊,伸手抢过来藏在身后,难得慌张道,“不行——这张不行。” 陈敬发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又联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国内没有引进”,“不是,这不是那种……”陈敬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语气渐弱地停在一半,神色尴尬。 简默原本没有多想,但听着陈敬越描越黑的可疑解释,明白了陈敬怕他误解的言外之意,不禁嘴角带笑地看陈敬。 陈敬懊恼地想,很好,他又坑了自己一次,实在是太丢脸了。 陈敬叹口气,索性干脆地说,“算了,总之这张不行。” 简默笑了笑,用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张影碟晃晃,“那这个可以吗?” 陈敬迫切地想换个话题,没有仔细看封面,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好。” 等到影片开始放映,陈敬看到电影名称,才愕然地愣住。 陈敬对自己收藏的影碟太过自信,忘了还有一张是澹台柘送给他的,一部经典的限制级鬼片。陈敬顺手放进了收藏箱里,并没想到真会有看它的一天。 陈敬的胆量有点薛定谔属性,热衷刺激的游乐项目,还对蹦极和跳伞跃跃欲试,但对恐怖和灵异题材都接受无能。 但影片都已经开播了,此时再承认自己害怕,提出换片,多少会败了简默的兴致。 陈敬看了一会儿,犯怵地想,今晚肯定要做噩梦了。陈敬几乎撇开脸没敢看,却看到简默神色如常地直视着屏幕,不禁暗忖,简默一点都不害怕的吗?陈敬内心挣扎了一下,认输般默默地挪到了简默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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