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延缓缓睁大眼。 他入学时填的是真实号码,他一直记得那串数字,但他离家之后多年未曾打过,不知道家里的电话机拆了没,毕竟现在都用手机了。 “然后呢……有人接了吗?” “接了,但不是你父母接的。” 詹子延露出了一瞬的迷茫。 章海岳便知道他至今不知晓此事,迟疑半秒,残忍地说出了真相:“是你弟弟,你父母在你走后……又生了一个。” 詹子延听完,单薄的身形晃了晃。 “……我弟弟?” “嗯。” 他竟然……有个弟弟? 心上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绽出一大片血花。 一切都变得荒诞可笑,同时又变得那么合情合理。 他离家后,不止一次困惑过,父母再嫌弃他,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既然知道他的下落,为何从不来寻他?也曾幻想过,如果将来需要养老,父母会不会最终对他道歉,恳求他的原谅? 他未必会原谅,可他真的很需要那一声道歉。 原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他早已被彻彻底底地遗弃。 章海岳扶住他,说都说了,干脆统统告诉他:“我让你弟喊你父亲接电话,这才知道你离家求学的真正原因……” “我无意间得知此事,心里很过意不去,怕旧事重提让你伤心难堪,就一直瞒到现在。” “但是你看,没有什么事能瞒一辈子的,小詹。假如一会儿骆校问起,你就老实说,骆校没那么保守,不会辞退你的,知道吗?” 詹子延似乎听进去了,表情渐渐恢复如初,与平时一样镇定,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沉默许久后,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您帮我保密到现在,章老师。” 章海岳松了口气,拍拍他后背:“没事,那你上去吧,骆校说只想和你谈谈,我就陪你到这儿了,一个人能应付吧?” “嗯,可以的。” 章海岳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他两眼,确定他进了楼,才转身回自己办公室。 詹子延坐电梯上到三楼,在走廊上遇到了几名老师,互相打了招呼,大家对他的态度与往日无异。 晋大的老师和学生都挺八卦的,上回他承认自己恋爱了,加上高旭的大嘴巴一喊,当天放学时,连校门口的保安都笑眯眯地问他:“詹老师,什么时候能吃到您的喜糖啊?” 如果被人知道他的性向,这会儿应该已经传遍全校了。 说明骆校压住了他的事,没让人传出去。 或许只是为了学校的名誉,不一定对他没意见…… 胡思乱想间,他走到了校长室门口。 “笃笃”两声后,门内传来回应:“请进。” 詹子延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进去。 “骆校,您找我?” 骆永昌抬头,和善地笑道:“詹老师,请坐。” 詹子延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与他隔了一个宽大的办公桌。 骆永昌放下手中的笔,十指交握,问:“我家那小子最近表现如何?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听起来像正常的寒暄,詹子延也客气地回:“恺南他很好,每天来上课,期中考试的成绩之前给您看过了,作为非本专业的学生,能达到这个分数,真的很厉害了。” 骆永昌笑得欣慰:“哎哟,你别抬举他,他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肯定又是临时抱佛脚。不过你能让他愿意做做表面功夫,已经很不错了,从来没有哪个老师能让他这么听话。” 詹子延低眉顺目:“您过奖了。” 骆永昌的话题没有跳转到他预想中的事情上去,而是继续聊自家儿子:“说实话,经过潘祥那件事,我心里挺愧疚的,一直希望他搬回家住。但你也知道,让他来你这儿听课的人是我,不方便总念叨,詹老师,你看,能不能帮着劝劝?” 詹子延放在腿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喉结滚动咽下紧张,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恺南他是说过想回家住了,但他最近挺忙的,不方便搬家,我尽量劝劝吧。” 骆永昌突然不说话了,沉静看着他,锐利的目光仿佛洞悉了一切。 詹子延的手指蜷曲起来,抠住了自己的西裤。 事情似乎没有章海岳想得那么简单。 时间一秒秒过去,半晌后,骆永昌缓缓叹气:“詹老师,我原本不想说得这么直接……但是,让自己儿子住在一个男同性恋家里,我想,大多数家长都不会乐意。” 詹子延猝然发怔,哑口无言,一颗心迅速下沉。 “我听其他老师说,恺南前阵子搬到你家去住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现在又以搬家麻烦为由推托……詹老师,你是不想让恺南搬出你家吗?” 詹子延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腿,平整的西裤已被攥成了一团。 骆永昌不忍说重话,委婉道:“詹老师,我不是对你的个人喜好有偏见,换作女孩儿的家长,也不可能让女儿独自住在一个异性恋男人家里,你说是吧?” “我也知道,恺南条件不错,你对他有想法很正常,但你不能……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做这种事啊。” 詹子延迷茫地抬头,反应了两秒,才明白骆永昌在说什么。 他喜欢男人,而骆恺南年轻帅气、家境优渥,骆永昌以为他觊觎骆恺南,所以把骆恺南拐回家,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没有。”詹子延迅速否认,鼓足了这辈子的勇气,涩哑开口,“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恺南。” 他知道他不该在此情此景下承认的。 可委屈涌上来了,刹不住了。 就像当年他说出对男同学的好感后,很快传到了他父母耳朵里,父亲用皮带抽他,让他去道歉,去解释,他也委屈地说出了明知会挨揍的话:“可我喜欢他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骆永昌当然不会拿皮带抽他,但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往他心口扎: “你糊涂啊,詹老师,哪怕你真心喜欢恺南,可他不喜欢你啊,他喜欢女生。” 不是这样的。詹子延想说。 他抱过我、亲过我、甚至睡过我,他是喜欢我的。 骆永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也喜欢你,你觉得以他的年纪和阅历,是认真想和你过日子吗?还是只图个新鲜呢?你能保证他以后一直喜欢你吗?” 詹子延的嘴唇颤了颤。 他保证不了,也没想过要保证。 骆恺南某天会和他分手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他不怕的。 只要拥有过,就够余生回味了。 “詹老师,你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了解。”骆永昌最后说,“一个人工作生活,觉得孤单,想要人陪,这都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能依托在恺南这种不成熟的男孩儿身上,换个和你年纪、条件相仿的人吧。同理,那臭小子要是真敢和你交往,我肯定打断他腿,赶出家门……” 詹子延瞳孔一缩,仓惶地睁大了眼。 “詹老师,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再问你一次,能不能帮我劝劝恺南、早日搬回家住?如果你现在没想好,我可以再给你几天时间。” 骆永昌的语气始终是温和有礼的。 更显得他不识好歹、执迷不悟。 满室寂静,骆永昌耐心地等着。 詹子延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时钟秒针转了一圈、两圈……五圈。 然后抬起眼睛,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三个字:“我……尽力。”
第80章 旧疤(双更) 骆恺南到家的时候,厨房门关着,从缝隙里传来阵阵炒菜的香气。 他潦草地摸了摸赶来求撸的南南,然后提着一袋子蔬菜,进了厨房。 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大,詹子延背对着门,没听见他进来,被他突然抱住的时候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骆恺南搂着他,将袋子放到了台面上,“路过超市,蔬菜打折,我看还挺新鲜的,就买回来了。” 詹子延莞尔:“你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骆恺南亲了他的耳朵:“毕竟要过一辈子。” 詹子延的睫毛一颤,似乎害羞了,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骆恺南:“下午见了个发行商,但开的条件我不满意,打算再接触其他的。” “嗯,货比三”詹子延关了火,把菜装盘,转过身,“好了,可以吃饭了。” 挪步到餐桌旁,骆恺南挨着他坐下,在他动筷前,冷不防地补充:“我上午还去见了沈皓。” 詹子延一愣:“见他干什么?” 骆恺南坦诚道:“问你以前的事。” 詹子延:“我以前能有什么——” “额头的疤。”骆恺南的语气突然沉了下去,“谁打的?告诉我。” 詹子延的表情几乎是无懈可击的——除了眼珠一瞬间的颤动。 骆恺南立刻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如果是意外造成的,詹子延没必要瞒着,人为的可能性很大。 “是你父母吗?”他问。 詹子延嘴唇微动:“不是。” “那是谁?” “就是不小心磕到了桌角,跟你说过的——” “子延。”骆恺南打断了他,“我们都什么关系了,还对我撒谎?” 詹子延又变成了上午在校长办公室的姿态——手放在膝盖上,搓着自己的居家裤。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老一少同样敏锐。 “和同学打架的时候弄伤的。”他抿了抿唇,接着说,“不想让你知道我打过架。” 骆恺南盯着他的每一帧表情:“为什么打架?怎么打的?” 詹子延:“不记得了,都这么久了……” 骆恺南:“都这么久了,不严重的伤早就没印记了,这个疤还这么明显,当时伤得多深?流多少血?你真的一点没印象了吗?” 詹子延圆不下去了。 他终究不是撒谎高手,临时编一个有头有尾的周密故事,骗过细致入微的骆恺南,太难了。 “我暂时不想说,恺南。”他求饶,“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骆恺南盯了他许久,沉默地转过头,开始吃饭,似乎答应了他的请求。 于是詹子延也开始吃饭。 这是他吃过的最沉闷、最不安的一顿饭。 二十分钟后,他站起身:“我去洗碗——” 骆恺南毫无预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子延,你老实说,我和沈皓,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一样的吗?” “什么?当然不是。”詹子延立刻坐下,惊诧万分,“你怎么会这么想?” 骆恺南力气很大,扣得很紧:“我只是突然觉得,你愿意给他的,和愿意给我的东西,好像是一样的。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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