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没有做,医生说起治疗方案时,他也只是认真地听,认真地提问。没有写遗书,没有交代后事,没有与朋友告别。 老杜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一场生与死的博弈,却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他每天都准备着面对这一刻。 再怎么说,他们家少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只因为那颗该死的不争气的心脏,让方棠沧桑地已经像个垂暮的老人。 没过多久,老杜看到霍三九翻越矮栅栏,向着这边走过来。 霍三九走得很慢,却远远地向他挥手,“老杜,怎么站在外面,方棠休息了吗?” 老杜不说话,摆摆手,示意他小点声,“你们齐三少跟我们家少爷在里面谈事呢。” 这么晚了,霍三九没想到齐天会在方棠这里。 来方棠家,原本就是为了避开齐天,霍三九不自在地笑了一下,“三爷在啊,那我就不打扰了。” 老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门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玄关处的灯太昏暗,齐天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来谈话氛围不很愉快。 齐天看到霍三九之后,愣了一下,脸色更不好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看了霍三九一眼,就顺着花园里的小路朝正门走去。 他心情不好,霍三九不敢惹他,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不跟他回去,只能耷拉着脑袋跟上。 霍三九很少走方棠家的正门,路不熟悉,着急间,居然崴了一下脚。 他刻意落后齐天两步路,可总觉得自己身上血腥味太重。没多想,他把手臂上搭着的外套裹在了身上。 这外套是Josh临走给他披在身上的,皮衣,上面挂满了各种金属挂件,碎碎的铆钉,伤口被硌得更疼了。霍三九嫌弃得很,当场就脱下来扔在了一边。 可他现在却万分感谢这件外套,有了它,至少能减轻一些血腥味,虽说用处不算很大,但能挡住一些是一些吧。 齐天很不喜欢血的味道,也许因为直面杀戮太多次,越发讨厌。 霍三九每次受伤,都自觉地不往齐天跟前凑。其实齐天从没明说过,也从没在霍三九受伤时表现出讨厌的样子,可霍三九知道,他不表现出来,只是他的涵养使然,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不想让齐天对他有任何的不喜欢。 今晚原本想在方棠这里处理好伤口再回去,没想到,还没进门就撞上了齐天。 霍三九有一点心虚。回来第一时间不回家汇报情况,却来了方棠这里,要是那种心思深的老大,一定容不下这样的下属。 “龙哥再翻不起什么浪了,他的地盘我们能接管一部分,但城南那块地老叔也一直盯着呢,我们得费点力气。”霍三九有些此地无银,忙不迭跟齐天汇报,“龙哥倒下之后,郑映会接替他,郑映这人是个对手,不像龙哥那么没脑子,我们不能放任他做大。” 齐天只嗯了一声。 昏暗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安安静静地一前一后,道路足够空旷,两座房子足够近,一句话的时间就走到了家门口。 门口的保镖站得笔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齐天面前装样子,恭恭敬敬地喊“三爷好”“九哥好”。 齐天不理人,霍三九本也不想触这个霉头,可他心里藏着事情,做事情难免有些没分寸,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弗克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感觉自己不做点什么是坐以待毙,做点什么又怕打草惊蛇。 明知道齐天心情不好,霍三九还是继续说,“跟龙哥的交易,弗克斯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他太谨慎了,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从他回来之后,我一直都处于被动,这几次交锋,甚至他连面都没露,可我已经被他伤成了这样……天哥。” 他看着齐天无动于衷的背影,突然一股无名火冲上来。这段时间积压的压力、无助、愤怒、惶惑、哀伤,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会在一念之间埋怨上天不公,为什么偏偏让他经历这些,为什么总是他。 眼看齐天就要按下密码开门了,霍三九突然往前跨了一大步,抓住了齐天的手腕。 谁知道齐天猛地甩开了他,像是忍受不了这种触碰,就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霍三九,冷冷地丢下一句,“离我远点。” 光照亮了台阶,又慢慢收束。 那扇门在眼前打开,又无情地关上。 把他挡在了门外。
第10章 第一次来到这个家,面前就是这扇门。霍三九紧紧跟在齐天身后,亦步亦趋,不敢离他很近,也不敢离他太远。那时候,齐天迈上台阶,为他打开门。玄关亮着一盏暖光色的小灯,那扇门后偷出金色的光亮,像是某种神秘的入口,霍三九心想,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一个桃花源,那应该就在这扇门那边。 三层高的台阶,齐天站在上边,说:“进来吧。” 霍三九愣愣的,居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赤脚。脏兮兮的,血啊泥啊,生怕弄脏了地面。 齐天却笑着跟他说:“啊,忘记给你买鞋了,没关系,家里有拖鞋,先给你。” 他说家。 霍三九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白玉那么温柔的月亮挂在上面,正圆,一点点缺角、一点点阴影都没有。 就是那天,齐天指着门口的锁,把密码告诉了霍三九。 而现在,他甩上门,把霍三九关在了家门外。 他让霍三九离他远点。 霍三九看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动弹不得。 他被囚困在了门外。 想进这扇门并不算多么难,只需要输入一串简单的密码,可他想进的,好像又不止这扇门。他被挡在“外面”很久了,仿佛是隔着铁栅栏,看着里面花团锦簇,他渴望得发狂,却无论如何都挤不进去。 霍三九懊丧地倚着门坐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丝响动,金属机杼弹了一声,身后的门打开了。他惊喜地转过头,这样记吃不记打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可是,来开门的不是齐天。 是江锦。 他探出脑袋,偷偷摸摸地朝霍三九招手,“三九,你进来吧,三爷一直在书房不出来,不会发现的。” 霍三九烦死了,他难道还真的进不了门吗,这么多年换锁换密码都是他操办的,难道他还打不开这个锁?! 还有!叫九哥! 江锦没看出霍三九烦死了他。这人活得单纯,一直记得霍三九当初是怎么为他讨回公道、怎么为他在公司争取待遇的,居然把霍三九当成了自己人。 他看清楚霍三九一身狼狈的血迹,惊讶地低声喊了一声,“你怎么浑身是血,你这样……” 他提醒了霍三九,霍三九猛地抬起头,血,原来是血。齐天原本就讨厌血腥味,他怎么就忘了,一定是这样,因为这个,齐天才让他离远点。只要他身上的伤口好了……不用等伤口好,只要把身上的血洗掉就可以。 霍三九搡开他,急切地往屋里走。 他闻着自己身上,厌恶极了这身血腥味,都是因为这个,全是血的错!他冲向浴室,不等水变热就拿起花洒往身上浇。 他撑着墙壁,甚至伸手去搓伤口,只希望洗得再干净一些、更干净一些。可是伤口太深了,淡红色的水汇入下水口,却始终无法变成透明。 霍三九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纵横交错的伤口,丑陋地攀附在身上,都已经被水泡得泛白了,却还是渗着血迹,怎么都弄不干净! 脏死了脏死了脏死了。 霍三九觉得自己脏死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弗克斯在他耳边狂笑,说H-2280你脏死了,看你爬在地上的样子,连条狗都不如,你落到我手里,就一辈子别想翻身。 “不对!不对!”霍三九歇斯底里喊叫起来。可他脑子乱极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只能徒劳无功地喊着不是,不对。 镜子里的他扭曲了样子,映出来的人像不再是他了,他不认识里面那个像鬼一样的人。但好像也认识。弗克斯,镜子里的他变成了弗克斯。他冷冷淡淡地笑,窄瘦的脸尤其恐怖,双颊凹陷,唯有颧骨突出来,他不断地说话,刻薄的凌辱交叠在一起,几乎分辨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谁看得起你。” “你什么都配不上,也什么都不配得到。” “你以为齐天真的把你当自己人吗,你只是他的一条看门狗,他怎么可能正眼看你。” 霍三九发了狂,“闭嘴闭嘴!你闭嘴!” “我要杀了你!”他尖叫着砸向镜子。 砰的一声,弗克斯的脸在镜子里碎得七零八落。 江锦见他进了浴室就觉得不对劲,一直在门外干着急,就算是世界上最没常识的人都知道不让伤口碰水,霍三九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澡。 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他始终觉得这家人脑子都有些问题。霍三九尤其有问题,当然齐三也有问题。 这两个人在外人面前,一个彬彬有礼,一个左右逢源,回到家全都原形毕露。也许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只有在对方面前,他们才是最真实的面目。齐天会为了一点小事情对霍三九发脾气,霍三九会三不五时对着齐天又哭又叫地发疯。在江锦看来,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不像主仆、不像上司与下属、更不像大哥与小弟。 简直没一个正常人。好在都长得不错,江锦不无遗憾地想,这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吧,有些人的美貌,是用一颗正常的脑子换来的。 直到听到镜子碎裂的声音,在极度寂静的夜晚实在让人心惊,江锦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干站着了。 他手忙脚乱地去找浴室的钥匙,终于打开浴室门的时候,霍三九摔倒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 江锦有些傻眼,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幸好霍三九穿着裤子。 不过,就算只看上半身,身材也真是好啊。 “江锦啊江锦,你清醒一点,色令智昏!救人要紧!”江锦默念着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架在霍三九的胳膊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到沙发上。 霍三九重得要命,江锦累出了一身汗,气儿还没喘匀,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药箱。 霍三九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发烧了,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只能任凭江锦摆弄。江锦不怎么会照顾人,只知道胡乱涂碘伏,然后拿着绷带一通乱缠,恨不得要把霍三九裹成木乃伊。 要不是实在没力气,霍三九肯定要骂他几句的。 可他身体虚弱得很,居然连心都跟着软下来了,他看着笨手笨脚的江锦,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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