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景好奇道:“好奇怪,如果没有屏蔽场也没有阻隔的话,怎么才能阻止病菌随着人员的来往扩散到上等人辖区呢?” 天赐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我也不知道。” 他打量着小主人的脸,发现这两天的奔波之下,杭景的脸色苍白,眼底青黑,尽管已经做了最大的防护,可他的黑发和领口都还是被山中的雾气打湿。机器人感到一阵心痛和自责,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杭景的脸颊,他的脸颊也是冰凉的。 看到他眸中的情绪,杭景握住他的手腕,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微微笑道:“天赐,我感觉很好,没有任何地方不舒服,谢谢你和我一起来到这里。”他眺望远处,说:“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到那里了,也需要活动一下。” 天赐点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杭景的防护服和过滤器,而后牵起他的手,一同走向辖区边界。待到靠近了,才发现那大河有近千米宽,可以称作是江了。乌漆漆的江水翻滚着奔涌向前,事实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轻易无法渡河。 那江水扑打在岸边,掀起一阵阵初秋的寒气,激起的水珠折射着朝霞的光芒,如同一颗颗四溅的宝石。杭景举目眺望,望不到那河水边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宽广的河流,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上等人的生活环境被单独开辟出来,已经经过了翻天覆地的改造,最宽的也不过是百米的护城河,却从未有过如此雄浑的地貌。那河水拍打的隆隆之声,震颤着他的耳膜和心房,从前只有在书籍和纪录片里才能了解到的景象,此刻真的展露在了他的眼前。 他没有想到,世界会如此之大,自然是如此壮美。他抿了抿嘴唇,克制着一阵阵的心悸,握紧了天赐的手。 天赐感受到杭景此刻的心境,虽然杭景没有说一个字,他却仿佛与他心有灵犀。 过了片刻,杭景终于从眼前的震撼里回过神来,却陷入了另一个难题,这里没有交通工具,怎么过江? 他正想到这个问题,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循声望去,隐约看到水中有什么在沉浮,等到看清,杭景瞪大双眼,而未等他反应,天赐已经抱起他往后退去了十多米。那水中哗地冒出了两个人影,是和杭景差不多年纪的一男一女,可能年纪还要更小一点。 “啊!”其中的女孩子本来正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忽地惊叫一声,“有人!”说着已经蹿到了那男孩子身后。 男孩儿也警惕地朝杭景他们看过来,然后沉声道:“别怕,不是边境守卫。” 这瞬息之间,杭景便大概猜到了这二人是在干吗——和他与天赐一样,他们也是在“偷渡”。他小时候看过一些故事书,故事书中便常有平民偷渡至上等人辖区的桥段。平民要以正规途径抵达上等人辖区,只能通过考试,应聘辖区所需的岗位,如保姆、司机等,同时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隔离、消毒流程。这两人,从这水里冒出,显然是偷渡了。 杭景微微敛了眸,打算假装没有看到,他也希望对方如此。扯了扯天赐的衣袖,天赐意会,和他拐了一条路,重新走向河边。那对年轻的少年人犹豫了片刻,最后那男孩子说小声说:“阿桑,天快亮了,我们不能耽搁了。”杭景没有回头,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了。 杭景慢慢回想着那二人赤裸的臂膀——已经初秋了,他们却还穿得那么单薄,如果是他,可能会感冒;他们的胳膊壮壮的,不是说平民区很贫穷落后吗,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健康而强壮,那么宽那么急的河,他们竟然就这么游过来了——游过来! 杭景心头一震,可转瞬就涨红了脸——他转头看天赐,小声问:“天赐,你会游泳吗?” 天赐点头。 “……可是我不会。”杭景想起小时候学校课程里是有游泳课的,可他一向不爱运动,不是逃课,就是划水,可等到要用时就后悔了。虽然他知道天赐本领大,可要带着一个成年人游过这么宽的河,恐怕也不现实。 “没关系。”天赐立即道。 “你有办法?!” “……”天赐却反而沉默,露出一丝踟蹰。他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您愿意暂时转过身去吗?十分钟就好。” 杭景不解,但出于对天赐的绝对信任,他还是转过了身。 紧接着,天赐说道:“过会您会看到我有一些变化,希望您不要介意……也不要害怕。” 他的语气无端透露出些许痛苦与不安,杭景心脏突的一跳,之后他便听见一些磕磕碰碰的声响,最后是塑料制品摩擦的声音。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第60章 杭景的小船 ====== “我准备好了。”十分钟后,天赐说。杭景回身看去,他先看到了天赐,天赐不知为何已经退开了两米远,他还是那个天赐,但他从脖子一下都罩在一件塑料雨衣下,而在杭景脚边,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船,那小船的材料并不寻常,并非金属,却也不是木材,而是一种具有一定韧性的材质,仿若人体的皮肤与肌肉组织。 天赐低垂着头,好似做错了事,他与从那半透明的雨衣中,大致可见里头的景象,天赐消瘦了一圈,他的紧致光滑的皮肤甚至一些肌肉都已经不见了。杭景眼眶微微一热,别开脸去。 过了片刻,他平复了内心,伸开双臂,说:“抱我上去。” 天赐一愣,而后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连忙跑来抱着杭景坐进了小船中,其实杭景自己便能走进去,可是他要天赐知道,他没有介意,也不害怕。 他喜欢这条小船,它将带着他驶向彼岸。行李包裹被改造成一张小凳,天赐总是尽可能地让这场“旅程”舒适。杭景轻轻抚摸着船壁,就好像平日里他抚摸天赐的胸膛。他被熟悉的气息与感觉包裹,在河水的风浪中感觉无比安全。 那个拆解了自己的皮肤器官、大部分肌肉组织的机器人游在水里,牵引着船只,无论他的哪一部分,都在忠诚地守护着他心爱的小主人。 有时江里的生物跃出水面,即将跳入船中,天赐便将它们挥开,不一会儿,他套在身上的雨衣破损不堪,露出了他不再完整的肌理与骨骼,他把身子沉在水中,尽量少地浮出水面,除非有一个浪头迎面拍来,他便浮起来游到前边儿去,用自己的胸膛将之阻挡。 江中雾气浓重,杭景感觉自己的脸庞已经被打湿。 他们奔着平民区而去,各自都情绪翻涌,并没有发现在他们渡河之际,刚刚离开的少男少女去而复返,又悄悄地跟着他们潜入了水中。 约莫十五分钟之后,终于越过了这道天险。天赐把船拖上岸,也无法顾及自己现在畸形丑陋的身躯,匆忙地将杭景防护衣脱下,又换上两件崭新的,江中湿寒,杭景冻得直哆嗦,直到天赐接上自己身体的电源,将一个小电暖放进他怀里,他才缓了过来。 他此刻也没有心情去感受来到平民区的新奇,他注意到那条小船外表面不知怎么回事坑坑洼洼,天赐的载腔材料特殊,即使在岸边拖行,也不可能出现那么严重的损伤。杭景心脏被攥紧了。 天赐却浑然不觉,他安顿好小主人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他有些难为情地转过身去,开始拆解小船,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小船的伤口,只是飞快地拆下,擦干水,开始安装回自己身体。 他先从自己胸腔储物舱里取出一瓶试剂——那试剂杭景有印象,小时候,天赐为了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故意让自己被刀切到——但载腔材质不是细胞,无法自行增殖修复,只能借助伤口愈合剂…… 杭景想到此处猛烈地颤抖起来,明明才暖和起来的身体,又坠入冰窟,他竟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哑声问道:“天赐,你是怎么把……这些……拆下来的?” 天赐没有回头,只是平静道:“很简单,直接拆下就好了。” “怎么拆下?它们是一个整体。” “我可以控制载腔材料。您忘了,小时候——”想到那时,杭景其实是为他受伤而自责的,天赐一下便噤声。 “我没忘。所以,要想把它们拆下来,是不是,”杭景感觉说话都无比艰难,“是不是,就要像用刀把它们一层一层割下?” 一层一层,制作这条小船,需要足够的面积与厚度,他乘坐的这条小船,就是天赐的身体。可他到现在才想到,这对于天赐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很简单的改造,我刚刚不是十分钟就完成了?”天赐解释道,但他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顿说:“您不要担心,也不要难过,机器人,没有痛觉。” 这一刻,杭景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在撒谎! 是的,机器人没有痛觉,可他这两年已经深入研究了天赐的正子脑,怎么不知道,天赐已经在自己的正子脑中构建了痛觉反射方程式了,这个笨蛋,他早就不是不知疼痛的机器人了。他也会感到疼痛,他也会受伤,杭景小磕小碰都要他安慰半天,而他此时的疼痛又是怎样的痛呢? 杭景站在天赐身后,默默注视着天赐的背影,那背影现在也是单薄的,为了让小船更高一些,能为他多阻挡一些风浪,他用上了最多的材料。杭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可他想到天赐见不得他哭,又手忙脚乱去擦拭。 天赐没有察觉,就好像他告诉杭景自己没有痛觉,就真的没有痛觉一样。他正专心地用愈合剂把拆解下来的肌理与皮肤重新复原,但他很快发现一个问题——愈合剂不够了。 小船的拼建也是用愈合剂作为粘合剂,但如此大面积的粘合,将愈合剂消耗了太多,现在要重新复原载腔,已经不可能了,大约有一半的肌肉组织和皮肤,将不能回到他的骨骼之上。 天赐感到为难又羞耻,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他。 无法重新复原载腔,他们也无法再回到研究院,尽管已经考虑到风险,尽量多地准备了愈合剂,可还是不够,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他将以一副残破的身躯,并携带着一叠累赘的“死肉”,带着小主人流亡。 作为机器人的丑陋,将一直展现在小主人眼前。机器人此刻也绝望、窒息。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也曾渴望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所以他去主动地改造自己。 但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实验室,一个离开了实验室的机器人,似乎就再也没有变好的可能了…… 为什么,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呢? 埋藏很久的念头又在这一瞬间死灰复燃了。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们告诉杭景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出抉择——他们还要继续前进,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他必须抉择出,到底优先复原身体的哪一部分,如果保证了胸膛与脊背,那双腿会把杭景硌疼,可如果还原了双腿,那他的胸膛与脊背又怎么去拥抱杭景,又怎么被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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