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有进门的权限?”杭景又问。 “抱歉,”贺庭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和我探讨机器人学才预订了这里,便自作主张向工作人员申请了权限——这里有我一位相识,但没想到你……”视线下移,落在杭景无法遮掩的脖颈上,那里有两个吻痕。贺庭暧昧不明地笑了笑,“没想到你会与机器人做爱。” 他说得直白,但杭景也不怎么尴尬,他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反而是贺庭私自闯入、还叫天赐离开,让他恼火。但果真如古老谚语所言“拿人手软”,正子脑PB03-0514还沉默地驻留在眼前,散发着无穷的诱惑,杭景也不好多说什么。 “您不用尴尬。”贺庭起身,提杭景拉开椅子,“比起您的父亲,可能我更能理解您。实不相瞒,我也曾为0514着迷过,甚至我还想过,机器人换个皮囊就能继续存在,人类却为什么不能永生呢?那样我就永远可以占有0514的可爱。 “但没想到,0514反倒先一步冻结了。说来奇怪,我并不感到悲伤,反而有种清醒与醒悟。那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现在我把这个问题分享给您。”贺庭面含笑意地看了PB03-0514正子脑一眼,问道:“您觉得机器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又来了。那种话里有话的感觉又来了。杭景直觉中一直认为贺庭还有不少重要的内容还没有揭开,就像杭景从没有相信,贺庭赠与一颗正子脑,仅仅是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爱”。 他皱眉道:“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只有机器人本身才有资格回答吧。” “那您会向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询问,它们存在的意义么?” “您的类比恐怕不太恰当。” “为什么?”贺庭似微微困惑,“人类是椅子、桌子的占有者,同样也是机器人的。人类是它们的主人,为什么不能评判它们存在的意义?”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在杭景面前如此直白地展露对机器人偏见与恶意,杭景忍不住冷笑一声:“照您这么说,那我该向谁询问,人类存在的意义呢?” 贺庭一愣,目光很快锐利起来。 “您怎么知道人类不是某个更高级文明的附庸?他们控制着我们,我们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不存在这种更高级的文明,那人类也不过是宇宙法则的产物,人类和机器人又有什么不同?” 贺庭思索一瞬,笑了,“早就听闻您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那么就让我先暂时接受您的观点吧。就算在您的观点之下,机器人与人类也同样有天差地别—— “在进一步阐述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先问一句,您对您的机器人保姆显然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们此番只是客观讨论一个问题,您认可这一点么?” 杭景点了点下巴。 “那好,我就继续说下去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您可以保持客观,明白那也仅仅只是我的一点思考。”贺庭继续说道:“不管物理条件,也不管精神活动,但从存在的角度,无论给出怎样的条件,机器人与人类都有着本质的区别。人类是一个永远在向前发展的生物,如果有你所说的更高级的文明,那么那就是人类的下一个航向。 “即使我们也同样是被另一种存在创造出来,我们存在也就存在了。甚至如果我们能够发展到更高级文明的地步,那么人类将永存,而机器人——不过是个中间产物罢了。” 中间产物…… 多么傲慢又冷酷的定义。 虽说是“客观探讨”,可还是很讨厌这个人啊。 杭景突然想起来,贺庭曾对他说过,“机器人的价值只在正子脑”,和所谓的“中间产物”是一回事吗?那么它们是什么过程的中间产物呢? 杭景抬头看了看贺庭,对方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淡淡的鼓励,他突然预感到,贺庭正等着他问呢?只要他问出来——机器人是哪个过程的中间产物呢? 贺庭就会回答他了。这个人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或许就会揭开了。 但杭景不想问。 或许对99%的人类来说,机器人学的研究就是为了给人类更好的服务,但对于杭景来说,机器人学却是为了机器人本身的发展。 作为一个人类,或许,他的想法偏激、扭曲、荒诞,可是他改不了啊。 他不能接受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也不认可天赐只是个中间产物。 哪怕被调整、被控制、被束缚,天赐依旧是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情绪有情感的个体。 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扫视了一下料理台,发现早餐已经备好。他走过去,发现料理台的早餐是两人份。 煎蛋是两只对望的小兔子。 杭景看着这两份早餐,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这盯着他的背后,他说:“您用过饭了么?没有的话,这里也没有备您的早餐,您请离开吧。” “您不准备与我继续讨论了?” “是的。我没法保持客观地与您探讨。同时,即使我说出了我自认为客观的想法,也会被您认定为主观的。” “看来我的发言还是冒犯了您,我为您向您道歉。接下来就不打扰了,我即将返程机器人研究院,我在那里等您——如果您对0514有什么研究发现,请不吝分享,我一直尝试看清一颗正子脑冻结之后所保存的信息,但无论召集多么杰出的机器人学家,那里始终是一团迷雾。但或许有一天,您可以驱散那团迷雾。” 贺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颗椭球体,道:“另外,我还想告诉您,我提供的这台扫描仪,同样适用于04代正子脑——如果您有一天改变了主意……想看看你的机器人保姆……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最后贺庭微微鞠躬,向杭景告辞,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墙角,清晨的微风从窗户里吹来,窗帘晃动着,无声无息,掩盖着一些无人知晓的思绪。 杭景端起两份早餐,一份放在自己对面,一份留给自己,看到那两只小兔子,他就知道,这不是为了贺庭准备的,那是给天赐自己准备,即使他不需要食物,即使他吃进肚子的食物进入胃袋后还能保持最初的新鲜,可天赐还是想和他一起用早餐。 在一种淡淡的荒凉感之中,杭景为此感到一丝慰藉。用完早餐,他仰靠在沙发上,回想着贺庭说的话,他已开始领悟:他的父亲,以及这位贺先生,正在酝酿着某项计划,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他自己,都将参与其中。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小时,杭景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天赐。昨夜的欢爱留下的痕迹还像呼吸与脉搏一样跳动着,扣击着心脏,他没有犹豫,发出讯息让天赐回来。 落地窗的窗帘又动了动,杭景没有察觉。 又过了少许片刻,窗帘大幅摆动起来,杭景一惊,随即瞪大了眼睛。 天赐从中出现,杭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问,跳下沙发,一把将窗帘扯开,墙角的“壁凹”直白地显露出来,杭景明白了一切。 天赐平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那么镇定,那么从容。 可杭景觉得铺天盖地的屈辱和委屈将自己淹没,他的眼尾瞬间就通红。 真是太过分了。他想。他真讨厌那个虚伪的人类。比讨厌父亲还要讨厌他。 “壁凹”是个什么东西,他几乎完全忘了,可在这一瞬他想起来,机器人学启蒙课程中的讲师,曾那般冷漠地说过:“不是像一个平民应该在平民区,也不是像一只狗需要狗笼,而是像一只碗,需要碗柜;像一件衣服,需要衣柜,当不需要机器人的时候,它们就该在壁凹之中,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秩序才能得到保障。” 可天地那么大,为什么只有壁凹才是机器人应该在的位置? 杭景走到天赐跟前,踮脚吻他,机器人条件反射似的闪躲,杭景却伸手狠狠推了一把,把机器人推到墙壁上,揪住他领口,再度吻上去,凶狠近乎撕咬。 在逃避无用后,机器人的欲望不受控地暴露出来,挣扎着回应,回应中挣扎,天赐在多重矛盾中静静悄悄地崩坏着,他就像一块裹着火的冰,一面像要把他吃进肚子里,一面又像是犯了滔天的罪过。 杭景为了他的克制与本能而欣喜,在此后数不清的性爱中,他坚信着他和他的机器人终究会重新相爱,却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天赐越来越多次地主动走进壁凹。 但也只有这个机器人自己知道,他依旧没能像一个合格的机器人那样,视进入壁凹为本分,他只是借用这样一种面壁的方式,在自我惩戒着,惩戒一个机器人不该有的贪嗔痴。 这些,都奠定了他们往后许多年里的相处基调。直至全部矛盾爆发撕毁一切的时刻。 —— 这一年初秋,杭景通过了联邦的研究院选拔考试,成为亚洲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名新生。他的世界被打开,曾经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数个谜团,在这里逐渐揭开面纱。 这个被他视为学术圣殿的地方,张开了它本质的獠牙,他终于知道了母亲、父亲,知道了“中间产物”、“三大法则”,知道了天赐、他自己。这世界。 他曾想把这一段时间定义为“爱意的新生”,最终却发现是“人生的颠覆”。
第49章 进入研究院 ====== 机器人学研究院亚洲分院,坐落于月光大道,原野十字路口东。平民司机恭敬地为他的两位客人打开了车门。两位客人年纪相仿,个子更高的那个少年,外表英俊,气度沉稳,或许称他为“青年”更加合适,他没有等司机帮忙,便从储物舱里取下硕大的行李箱,单臂轻飘飘地就将那人高的箱子提起,司机看着心中暗惊。 而一旁,另一个少年等待着,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漂亮的面容使人看一眼就心颤。相比起来,他便有些小孩子心性,坐在公路车上,一直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他的同伴替他擦干净座椅,替他系好安全带,替他整理好衣物,就像在照顾一个小孩。 现在他们离开了,走向研究院的大门口,司机目送着他们远去,看到那少年牵住了青年的手,青年似乎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少年便亲昵地依偎过去,不时转过头来,说些什么。 司机无不羡慕地长叹一声,开始接收下一则行驶事务申请。 杭景从出发时满心兴奋,到了研究院门口却开始紧张,他故作淡定,但在途经分院研究楼时脚步却僵住了。天赐跟着他停了下来,一同仰望那最高层。 “是的。杭楚泽院长的公开工作室就在这栋楼顶楼。”天赐轻声回应道,他感觉到小主人的指尖发凉。 杭景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仰头看着,这也是此生与父亲距离最近的时刻,他的父亲,他又爱又怨,他充满期待,又心存恐惧。他收回视线,按照入学通知指示前往宿舍。宿舍和以前一样,是个小套间,但杭景经常发现,每一个人身后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机器人,形态不一。反倒是带着一个人类的他,显得怪异。而在这个地方,讨论机器人变得寻常,但杭景也体会到,在这里更没有人会把机器人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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