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杭景来说,他从出生到八岁,他的世界只有一栋别墅加一座花园那么大,可当这个夜晚,他第一次独自一人溜出别墅,看着山间树影,和高远的星空,才惊觉他所接触的世界,和他的摇篮一样小。 * 走出林荫密布的偏僻别墅区,来到大路,天赐唤来一辆自动汽车,每一辆自动汽车都嵌入着无人驾驶程序,同时配备着一位平民司机。所谓司机的职责却并不在驾驶。平民司机恭敬地走下车来,要替天赐打开车门,但天赐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坐上了车。 他报出一个目的地,车内语音自动接茬:“目的地:月光大道。原野十字路口东。编号305978人工智能为您驾驶,请问需要播放音乐或者电台节目吗?” “不需要,谢谢。” “好的,祝您旅途愉快。” 自动汽车飞快又平稳地向前驶去,天赐端坐在车内,即使座位柔软舒适,他的脊背也丝毫没有放松。前座的平民司机频频打量——他本依照直觉认定远远走来的这个黑发少年是上等人,但走近了,他才发现少年衣服上的胸针——一个平民保姆。 不过,上等人的平民保姆,也要比寻常平民优越多了。 他无不羡慕地想到。 “不知道您服务的是哪家先生和太太的孩子?”司机问道。在他印象里,这个地方住着的都是本城各分院的要职,比如上一次他就碰到一个保姆,对方照顾的是月光城生物研究院周博士的女儿。 要知道,本城作为首都,首都研究院的地位可不是其他乡下小城所能比拟的。首都研究院的要职将来都有可能直接进入亚洲研究院工作的。 “抱歉,雇主要求不对外透露个人信息。”天赐回答道,同时抬起手,忽然在空气挥舞了两下,就像是在擦拭空气。 司机感到一阵古怪:“是车厢了进了飞虫吗?” “不是。” 司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问:“看您的样子很年轻,应该是刚刚参加完保姆等级考试吧?” “是的。” “我儿子今年19岁,等级考试考了三次了,还是没有通过,要是他能像您这样争气就好了——” “祝您的儿子早日通过考试,先生。”天赐说道,紧接着,他的手臂又抬起,手掌在空气中又擦拭了两下。 “您真是太客气了——”被反称了一声“您”,司机受宠若惊,他接送过的那些保姆,通通都颐指气使,眼睛看天的,谁能想还有这么谦逊的。但这个古怪的保姆到底在干什么?他在擦空气吗? 司机惊疑不定,也没有敢发问,但看起来关于考试的话题,这位客人并不介意,就在他想要请教之际,那保姆突然道:“停车,掉头,回到发车地。” 司机惊讶,但自动驾驶程序却没有任何延迟:“好的,返程开始,二十分钟之后抵达。” 自动汽车返程,司机也回过神来。后视镜里,保姆的神情依旧平静,毫无波澜,但他刚刚的语气,却似乎又透露着一丝丝焦急,真是怪人。 而这个怪人保姆,目光盯着空气中的一点,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捕捉某种声音,还像是在思考。 终于,自动汽车抵达最初的道路,车刚一停下,这个少年保姆便敏捷地飞蹿出去,身形快得几乎闪出残影。 * 从消防通道偷溜出去的杭景很快就引发了整栋别墅警报系统的连锁反应,蜂鸣声在山庄里响起,惊起一群群本已入睡的鸟雀,也惊得杭景头也不敢回。 寒冷的夜晚打湿他的睡衣,他在山林间的小路上奔跑,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彻底失去了方向。 呜呜的风声像是鬼怪在哭泣,杭景往树上贴了贴,尽量地缩成一团,像在模拟那些会把自己融于大自然的小虫,这样可怕的东西就不会找到它。 他不断地打着哆嗦,温热的眼泪不一会儿就在寒夜中冷掉。他不敢大声呼唤,怕惊扰了那些可怕的东西,他只能无声地喊着小叶,喊着天赐,喊着父亲。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黑夜因而过于漫长,像是一辈子那么久。他觉得自己被黑夜封住了,这个冰冷的黑色大箱子,掠夺他的温度,侵蚀他的记忆。他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赶天赐走。 那一天,小叶坏掉了,漂亮的大哥哥到他家里来。 大哥哥做好吃的菜和零食,帮他洗澡,帮他穿衣服,他做的一切事情那么神奇,好像是完全按照杭景的心愿学成的本领。 可是他却一直赶他走,到底为什么要赶他走呢。 明明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发生过变化呀。 杭景想不明白,他的脑袋壳很痛、很重,他的呼吸很烫,他的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他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血盆大口,正腥臭地将他吞没。 他想逃跑,可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逃不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大口向他靠近,他瞪大眼睛,不能呼吸,恐惧令他浑身发抖,他惊呼,却不能发出声音,终于,他的要被吃掉了。 那猩红的巨大口腔已在眼前。 然而这时他忽然落进一个温暖怀抱,他的眼睛也跟着捂住了。 熟悉的气息与体温让他惊喜、热泪盈眶,可是手指缝隙里,那张可怕的嘴巴更加骇人,更加迫近,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崩溃地捧起这只手,递到血盆大口中,哭喊着:“这里!这个给你!不要吃掉我!” 那张大口顷刻咬了下去。咔哒一声,指节断掉了。一截一截断掉,手指头噗噗地掉落在地上,一块,两块,三块,死白的肉和骨头,没有血液,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 那手掌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少爷,不用害怕。你的给我。我的给它。” ——它抓住了他的手。
第5章 与天赐和解 ==== “呜——” 杭景哭着惊醒——他被抓住了,可怕的手指牢牢地掐住他的肩膀,那是一种绝望的触感,他拼命挣扎起来,但随之落在耳畔的是熟悉的声音:“少爷,不要哭,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您一个人留在别墅里。” 在黑黢黢的山林,面前的身影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没有血盆大口,没有森森白骨,只有他的少年保姆,破开黑暗来到了他跟前。没有掐他的肩膀,只是很轻柔的触碰。那是正常的、修长的手指,很好看,没有掉下来,没有死白的肉和骨头。没有任何恐怖的画面。只是小拇指上的刀口还没有愈合。 杭景醒悟这已不是梦,他眼泪决堤,死死地回抱住天赐,含糊不清地大喊:“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太坏了,我不该赶你走,不该伤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走……” 少年保姆跪在湿漉漉的草丛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不走,我和您说过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您。” 和他的小主人一样,他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他少年的躯体颤抖出一种夸张而怪异的幅度,仿佛一个失去了平衡的机器在晃动,唯有抱紧他的小主人,他才不至于真的倒下。 他的小主人没有一丝安全感,小脑袋拼命地往保姆怀里拱,“你骗我!你明明就走了,我醒过来,看不到你,你不在卧室,不在厨房,不在客厅,你明明就走了,你回你自己的家了,你生我的气,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我没有骗您,我是出去找药膏了,找到药膏,我就会回来。” “……真的吗?” “真的。” “是你的伤口需要药膏。” “是的。” “……伤口还疼吗?” “不疼。” “你的宝箱里,你说是伤口愈合剂,是不是就是你需要的药膏。” “是的。” “所以你才需要去药店买?” “是的。” 杭景沉默了一小会儿,小脸红了,他把脑袋埋得更深了,像是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的窘迫,然后他,瓮声瓮气说:“对不起。我不该突然吓你,也不该把你的宝箱藏起来。” 天赐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任何时候您都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等回家我就把它还给你。” “好的。” “那……你还愿意和我回家吗?” 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终于完全平静的杭景屏住呼吸。其实距离天赐的回答也许只有10的负几十次方秒,但杭景的心还是被捏住了,他紧张到无法呼吸,直到少年的声音在下一瞬响起: “当然。我不会离开您。” “你说话要算话。” “我会的。”少年保姆这样保证道。 杭景的心跳终于归位。他被抱了起来,黑夜依旧那么黑,风还在呜呜啜泣,但黑夜却不再那么可怕了。他搂紧天赐,滚烫的呼吸拂在少年的修长的脖颈上。他把耳朵贴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想想听听他的心跳。可是树林里太吵了,他什么也没听见。 但他也已经足够安心。 从这一刻开始,杭景正式接纳了他的新保姆。他走出了摇篮的古老梦乡,走出了对它的畸形恋眷,如亚洲分院机器人学院的杭楚泽院长所愿,他将在一个人类保姆的陪伴下健康成长,但院长并不会知道,纵使表面上的数据都已经回归到正常轨道上向前发展,光阴终究还是会暴露出他的爱子重蹈覆辙的迹象。 - 十二岁的杭景比起更小的时候,已沉稳许多。至少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跟随着人潮迈进初等校园的大门。 但他依旧还是那个脆弱的、易碎的、爱哭的玻璃人儿,没有人类保姆的陪伴,他根本无法面对漆黑的夜晚,他之所以能够答应人生的这次新变化,也全是因为——在初等学校里,保姆将陪同他们的主人,过半集体生活。 每一个上等人类小孩,都会在他们的十二岁开始接受正式教育,即使在此之前他们的保姆已经教给他们许多知识,甚至有很多可以称得上是“专业”,但仍有一些知识和能力,是保姆无法传授的。 上等人的人生并不是一个个孤岛,“社会化”是每一个小孩的必修课。 而杭景则是这社会化教育中的佼佼者。 刚进入校园不到一个星期,他走哪儿,身后都能跟着长长的尾巴,20人的班级里,其他9个男孩成了他的小跟班,10个女孩儿拿眼偷偷看,私底下的聊天,也总避不开那个长得特别漂亮、脑袋又特别聪明的杭景。 杭景现在还不能有这些意识,他只是把那些崇拜的、小鹿乱撞的目光归功于他的保姆——天赐组装的宇宙飞船模型、天赐做的小熊曲奇饼、天赐教他的围棋,等等,都让他在那些目光中高高地昂起下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他唯一接触过的就是天赐那专注又温柔的注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目光能让他如此享受又愉悦。他们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仿佛他就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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