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的手沾了冰凉凉的药膏,从泛着细微烧感的烫伤上掠过,感触出奇怪异。 “哎,疼就早点说嘛……你这孩子。” 沈殊的指尖传来微弱的凸起感触,烫伤的创面不大,也没有严重到要去医院的程度,却在楚征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 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心疼了。 自己那比楚征还要小上几岁的妹妹,平时摔跤擦破了层皮,他都得哄着心疼半天;到了楚征这儿,烫伤一大片都不带喊一声,跟个锯嘴葫芦小哑巴似的,反倒激得他那始终过剩的怜爱之情翻涌而起。 ……可怜的小孩。 楚征微微偏过头,深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沈殊的面容,看得那么专心,像是要将他此刻紧蹙眉头、满眼担忧的神情全部镌刻进记忆似的。 “那就,请沈哥你多看看我吧。” 他这样说。 沈殊用干净的那只手揉了一把楚征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松口,愿意喊我哥哥啦?” 楚征之前总叫他「喂」,可他又不是楚雨荨…… 想到这里,沈殊忽然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声音都变得像被吹起的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这样好,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会把你当弟弟,好好照顾你的。” “……永远?” 楚征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 楚征于是下意识地抓住沈殊的手指:“离开这里?” “我现在高一,三年之后就高考,要去上大学了。”沈殊掰着指头算日子,他现在好好学习的动力就是考个好大学,再找份好工作,让家人们都能过上幸福富足的日子,“虽然还没想好要报考的学校,但,应该不会留在D市。你可能不知道,D市的学校都不算太好……” 楚征这才想起来,沈殊是个成绩特别好的优等生。 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困在这狭小的一隅,而会飞往属于他的山和天地。 ——可不可以不走? 楚征想这样问,但最后还是悻悻然咽下肚子。 “沈哥,”他轻声呼唤道,像是某种迂回的挽留,“给我讲睡前故事吧。” * “这照片拍得真好!” 某个课间,沈殊正在看楚征给他寄的照片,不知何时站在他桌旁的女生忽然开口。 他一抬头,发现来人是没怎么和自己说过话的班花闻冰冰。两人视线刚一接触,闻冰冰就羞涩地笑了笑,伸手捋了下鬓边的发丝:“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沈殊摇头,分了些照片递给闻冰冰,“你要看吗?” 周一到周六,沈殊封闭在校,只能去门卫室拿外面寄进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父母寄来的生活用品,偶尔混杂着妹妹歪七扭八的信和小礼物。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征每隔半个月都会给他寄自己拍的照片。内容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树冠、鲜花,甚至是小水塘里被人丢弃的玩偶…… 沈殊一直签收,悉心保存着每一张照片,甚至专门攒钱买了本厚相册珍藏。 王玲玲觉得他过度关注这个孩子,他只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接受过唯一的鼓励式教育,就是小神龙俱乐部《艺术创想》栏目尼尔叔叔说的那句:“你自己也试试看,你也能做到。” 楚征的出身太特殊了,沈殊几乎不敢想象这个孩子成长的过程里遭遇的苦难有多少。 所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楚征喜欢上摄影是大好事,人没有专注的爱好,会很容易变得自闭疯狂的。更何况,他和王玲玲能聊得来,也是因为他们都喜欢看书啊。 ……说不定某一天,楚征会因为摄影交到特别交心的朋友呢? 想到这里,沈殊忍不住笑了。 “可以吗?”闻冰冰很惊讶,看沈殊并不扭捏,便也顺势在前座空着的座位上坐下,“其实,我和玲玲最近在办校刊,需要内容充版面,所以……可不可以刊登你的这些照片?拍得真好看,特别有艺术感。” 沈殊回:“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但我可以在周末替你问问拍照片的人可不可以刊登。” “真的吗?太好了。”闻冰冰一笑,眼睛就成了月牙,特别好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不可以再拜托你帮一个忙?” “你说吧。” “下周五不是艺术节吗?我参加了乐器演奏的比赛,弹钢琴。”她做了个跨八度的手势,沈殊才忽然想起来:闻冰冰从小练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式一些的比赛,想留个纪念,拍张好看的照片。但我和我的朋友们的拍照技术又太差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颊,有些羞涩:“其实,我偶像包袱还挺重的,特别怕拍出来的图不好看……” 沈殊眨眨眼:“所以,你是需要一个摄影师?” “是啊,也麻烦你问问那位摄影师乐不乐意帮这个忙……没空也没关系,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只是问问!” 她的眼睛被午后的日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打磨得当的琥珀。 “我是真心觉得,他拍的照片特别好看!” * 周末去孤儿院的时候,沈殊带上了闻冰冰硬塞给他的一篮大而丰盈的车厘子。 “哇,大樱桃!”夕夕一看见,就单眼放光地冲了过来。 “光看见大樱桃,看不见沈哥呀?夕夕真没良心。”沈殊打趣道,“先洗再吃,小心核卡嗓子。” “知道啦!谢谢沈哥!” 楚征不吃。 准确来说是,他在得知闻冰冰的目的之后,果断拒绝了:“我不想拍人。” 沈殊撑着脸:“可是闻冰冰她长得很漂亮的,特别上相!黑长直,瓜子脸,白裙子,像言情小说里才会有的文艺女主角。” 略微长高了些的楚征默默盯着他:“你喜欢这种?” “啊,为什么话题忽然兜到我身上了?”沈殊拍了拍他的脑壳,“我不早恋,没空。” 楚征语气凉凉道:“没否认。” 沈殊实在无奈,和这个早熟的小鬼头讲话为什么这么累呢? “我对她没有特别的想法,而且背地里对别人评头论足有点不礼貌。如果你真的很好奇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的话……” 沈殊迟疑了一下。 “应该是活泼又爱撒娇的类型吧?长相倒是没什么特别偏好……普通人就好。” 楚征刻意凑得离他近了些,那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的冲击力一下子被放大许多,沈殊没忍住,抬手捏了一下他的面颊。 嗯,手感很不错。 楚征:“……” 楚征:“……大骗子。” 说什么不看脸,这不是很爱看脸吗?! “好啦!”沈殊总是不知道楚征为什么突然炸毛,但对顺毛很有心得。他将涂着果酱的面包推到楚征面前,又给他调了杯蜂蜜牛奶配着,“你不想去就不去,都依你。那我明天上学的时候去回绝她。” 楚征想了想,说:“拍照我不去。照片可以刊登,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署名写我们两个人的。” “嚯,有好事还想着你沈哥呀?”沈殊勾着楚征的脖子轻轻晃了晃,“我很开心哦。” 楚征浅笑一下,没说话。 饭后,姑姑正跟孩子们聊着天,楚征悄悄地拉着沈殊的手,往关了灯的花房里走。 沈殊晚饭吃撑了,懒洋洋地坐在长椅上:“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我帮了沈哥一个忙,沈哥也得帮我。” 楚征放下小背包,拨开里面鼓鼓囊囊的摄像机袋,从底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来塞进了沈殊的手里。 那是一张不及格的考卷。 上面红叉遍布。 沈殊这才想起来,就在前段时间,楚征的证件办好了,被姑姑送去了周边的一个小学上课。 “刚进班里不习惯吗?” 南巷的教材和D市好像也不一样……适应起来估计很难。 楚征点点头,又摇摇头。 读书学习好没意思,他没什么兴趣好好做。每天一下课就去僻静处拍照,不爱和任何老师同学聊天玩耍。 沈殊看着他低头玩手指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考砸了不好意思承认,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快没水的签字笔,俯身看向他的眼睛:“是不是要我给你签名?” 话一出,他就后悔了。 通常这种考试,老师叫学生回去要家长签名,都是为了督促孩子下次努力。可那也得建立在孩子真的有家长管的前提下才行吧? 楚征这爹不疼娘不爱、又没朋友又孤僻的倒霉状况,能求助的对象也只有他和姑姑了。 姑姑人风风火火,心又软,可嘴确实闲不下来。楚征如果去找她要签名,保不齐被说一通要继续努力、不要松懈之类的话。 姑姑是最迫切想要改变楚征糟糕境遇的人,可往往关心则乱,她说的话真诚,但楚征未必想听。 沈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嗯。” 楚征低着头,像只犯了错被罚站在门外的小狗,可怜巴巴的。 沈殊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他手感极佳的面颊,缓声道:“别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已经努力过了,我知道,换个思路想,下次进步的空间很大呀。没进步也没关系,开心快乐就好了。” 不是的。 楚征低垂着眼眸,沈殊全然无法看清他此刻有些阴翳的神情。 他想:不是的,他其实根本没有努力。 读书太无趣,而且根本无力改变他这破铜烂铁般的糟糕人生。他年纪虽小,但多少还是察觉到——人能够凭借自我之力改变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 大多时候,命运如同钢铁洪流般滚滚而来,机械又粗暴地冲散一切人苦心构筑的桥梁。天意之前,人的反抗鄙陋如蚁,也毫无意义。 除了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似乎也没太多可以选择的有效路径。 沈殊误会他此刻正在伤心,索性将他抱在怀里,手臂紧紧收拢。 楚征不知所措,手悬停在半空。犹豫几秒后,环住了沈殊细瘦的腰。 好温暖啊。 他恍恍惚惚地想。 要是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明明眼前这个人——他的沈哥,啰嗦、笨拙,讲话永远不着调,但楚征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正在被深深爱着。 八点多的时候,沈殊乘坐末班公交回学校了。 楚征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无意识地翻动着摄像机里储存的照片,指尖不断按压按键,最后随意地停下——那是一张浅黄色花蕾的照片。 冬天的余寒早已散去。干枯的枝桠间悄无声息地爆出无数嫩绿的芽,花骨朵藏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下,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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