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黄风的日子牧民们迫不得已才会出门,比如家里吃的水没了,又或是调皮的头羊撞开羊圈门领着一众羊羔跑了,牧民不得不顶风去找。陈正却不同,他从第一天起沙就想往外跑,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风沙里的小石子打在耳朵上,砰的一声响,陈正吓了一跳。班布尔咬着他的裤腿把他拽回敖包里,陈正被镜子里那个土黄色人逗笑了——浑身是土,仿佛是风神派遣到人间的使者一般,尤其以头发为主,密丛的发丝是天然的聚沙器,碰到水就变成泥,接连洗了几次盆底还有沙子。 最后一次换水陈正的腰都快断了,擦头发时更是觉得脑袋都轻了几两,“这种天气还要多久?” 阿尔斯楞在给狗擦耳朵,“也许三天,也许一个月。” “一个月!”陈正惊了。 阿尔斯楞推开班布尔,他看着陈正湿漉漉的衣服说:“干净的袍子在床上,小心感冒。” 陈正羞于在阿尔斯楞面前脱衣解袍,他没有健美的肌肉,皮肤也过分细滑白皙。尤其阿尔斯楞说过喜欢他后,陈正的面皮更薄了,他求阿尔斯楞在床边装了条帘子。 隔着帘子说话有种隐晦的暧昧,朦朦胧胧的,如果是晚上,可以看到帘子后那个人的影子…… 床上放着一件崭新的蒙古袍,陈正从没穿过,他来回翻腾也搞不懂究竟是哪一片衣服在上,无奈之下只得求助阿尔斯楞。 他的声音弱弱的,充满懊悔,“阿尔斯楞,你能帮我拿一件我的衣服吗,就在柜子里。” “怎么了?你不喜欢?” “不是……”陈正的脸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我不会穿,平时看你老穿,我以为很简单。” 阿尔斯楞没去找衣服,他大步走到帘子边,隔着那层软布指导陈正,不紧不慢的声音让陈正心跳加速,等衣服穿好,耳朵已经可以烤肉了。 “很好看。”阿尔斯楞不住地夸奖陈正,他说浅蓝色很配陈正,“你和画里一样好看。” “画里?” “嗯,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书里。” 娜仁突然推开门,大声说:“快点!人家说七点嘛,你们两个快一点!” 格日勒舅舅家的小丫头前段日子病了,最近才转好,家里的老人说因为这个姑娘的魂弱,要借借长辈的人气才能平安长大,为此他们邀请娜仁一家前去做客,甚至特意提到了陈正,希望他也去。 到娜仁哥哥家时刚过七点,敖包前停着许多车,陈正有点紧张,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呢。 敖包里飘香四溢,小丫头被妈妈抱在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刚进门的巴图一家。娜仁拥抱屋里的亲人,又扯着陈正的胳膊介绍,这个是大哥,这个是奶奶,那个……热闹的氛围感染了陈正,紧绷的弦一下松了。 吃饭时亲戚们又往家里的小辈身上聊,谁家的小孩考学啦,结婚了,离婚了,说着说着就延伸到饭桌上唯一的两个适龄男人身上,他们对阿尔斯楞的兴趣不大,一个姑姑握着陈正道:“哎呦哎呦,阿尔斯楞嘛,犟得嘛,谁说都不行,陈老师你呢,我给你说媳妇嘛,我们草原女人能干得很!” “我还没稳定呢,过几年再考虑。” 姑姑马上说:“那就错啦,你们汉人怎么说,成家立业嘛,先成家再立业。阿尔斯楞坏小子,现在都没人给他说媳妇了,他是老光棍啦。” 陈正哈哈大笑,“阿尔斯楞怎么可能是光棍,要是在城里,这样的男人要打着灯笼找呢。”姑姑却不赞成,连连夸陈正帅气,和善,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我就喜欢你嘛,要不是我家里都是儿子,我一定说给你。” 热情的长辈没有坏心,他们只是希望小辈走他们闯过的路,这样会轻松些,但陈正不那样认为,他讨厌强迫,更不喜欢用年龄说事,如果遇不到合适的,真的做个光棍又能怎么样。 “我有喜欢的人。只是还没告诉他。”陈正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娜仁惊讶地看着他,“陈老师,你……什么时候嘛,我都不知道。” 陈正摇摇头,很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笑起来,放在桌下的手被人用力捏了一把,是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灌下一碗酒,和众人说夜深了他们要走。娜仁和巴图要再住几天,来时满是欢声笑语的车一下空了,陈正垂着头一言不发,阿尔斯楞也没讲话。 路过半程,阿尔斯楞突然问陈正:“你有喜欢的人?” “算是吧。” “为什么不告诉他?” 陈正扭头看着他,“不敢说。” 阿尔斯楞握住陈正冰凉的手,“你怕什么,他一定会答应你。” 陈正没抽出自己的手,他们就那么牵着,一直到回家。 海日趴在班布尔的腹下睡得正香,肉乎乎的小肚皮对着屋顶,尾巴不时甩一甩。阿尔斯楞洗漱好就躺下了,他开了几小时的车,眼睛很累。 陈正的故事到了尾声,他点了一盏小灯,在床桌上修整细节,文字让他回忆起黑山的点点滴滴,自然而然的又想起那时候的阿尔斯楞……那个专程陪他去黑山采风的人睡着了——他蓬松且富有弹性的发丝弯在俊逸的脸上,陈正贴过去,他用眼睛描绘阿尔斯楞的脸孔,手指悬在那张吻过他的唇上。 钢笔顺着木桌腿滚落,光滑的釉面打到陈正的手背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陈正从小到大都没让家里操过心,他不清楚如果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是不是会让家人“操心”,尽管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但在离经叛道的性取向前,父母大概会压着他变回孩子。 孩子是什么样?陈正不大记得了。爸爸妈妈很厉害,口袋里有无穷无尽可以用来交换冰棍的银色钢镚,也能背着行李带他坐火车旅游……还可以答疑解惑,但感情可以答疑解惑吗?父亲会这样说吗,你的爱人是一个X,列出等式,正确的人就会出现。 会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那来沙拉特旗做志愿者就是等式左边,去黑山的灵机一动就是等式右边,答案呼之欲出,甚至他就躺在陈正的跟前。 腰上突然环了两条胳膊,阿尔斯楞撩起陈正的衣服,在光滑的腰窝上印了一个吻,他干燥的嘴唇紧紧压着那片小小的地方,陈正确全身都热了起来,他不敢回头,只是说:“痒。” 阿尔斯楞松开陈正,像只忠心的大狗一样坐在陈正身边,“你的故事写完了?” “马上,你要看看吗?我写得不算好。”之前陈正可以大大方方展示给阿尔斯楞阅读,现在反而有些害羞,毕竟故事里的主角就是阿尔斯楞。 “你是觉得故事不好,还是故事里的人不好?” “阿尔斯楞!”陈正啪的合上那个本子,“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写的是你的故事,怎么能说故事不好,主角不好。” “因为我觉得你特别好,所以只能说我不好。” 陈正没想到阿尔斯楞会这么说,瞳孔一下放大,望着阿尔斯楞不说话。 阿尔斯楞微微低下头,问陈正:“我可以亲亲你吗?” 陈正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吻,柔软的,细密的,小雨淋湿青草那样的……阿尔斯楞把他整个抱在怀里,和抱一只刚出生的羊羔一样小心,甚至更仔细。 可陈正消失了,他写了一张纸条,说他的书写好了,要回家一趟。
第29章 28.春天 28. 火车向南行驶,沿途的荒野戈壁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郁葱的树,陈正躲在上铺,他平躺着,离灯带就那么一拳的距离。 摇摇晃晃的车轱辘顺着胃管传到大脑,他晕晕的睡过去。 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像慢性疾病,折磨身体却不会致死,陈正艰难地喝了些水,就快到家了。 陈正的老家是北方的一座城市,气候干燥,吃不完的面包当天就会风干变脆,成为小孩的磨牙零食。这次回家完全跳出陈正的计划,它几乎是一枝不懂事的,破坏主干养分的废芽。 火车进站是凌晨,外面照常站了一批接站的老人,脸上的沟壑像铁丝网一样排列,接二连三的招呼声如同密密麻麻的蜂群,他们像嗅到鲜血的鱼群一样把陈正团团围住,陈正摆摆手匆匆穿过人群,还有不死心的追过来,问陈正要去哪里,他们既有大巴车也有旅店提供住宿。 “谢谢,我家不远。” 讨生活的人终于放过陈正,又缩着脖子去等下一趟车的旅客。 小区里只有路灯还亮着,陈正犹豫了许久才拧开楼道门,他的反常被保安看在眼里,如果不是陈正的外表有些文气,那位老大爷应该会跑过来盘问他。 家还是熟悉的家,钟表在静悄悄的夜里躁动不停,塔塔塔的声音像在给陈正的心脏打节拍。茶几和他走前几乎一样,果盘里放着几个圆滑漂亮的橙子,旁边是一套茶具,正前方是八寸的全家福,陈正笑得开心,几乎看到嗓子眼。 “你是谁?!”中年男人举着卷成筒的报纸质问陈正。 陈正站起来,他发现父亲老了,小时候望不到头的身高现在佝偻着,“爸,是我。” “陈正?你怎么回来不打个招呼,爸爸去接你。”陈正爸爸对屋里的人说:“出来吧孩儿他妈,你儿子回来了。” 母亲的嘘寒问暖更让陈正心酸,“妈,打扰你睡美容觉了。” “你个臭小子,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跟你爸在卧室里正商量要报警,还是你爸猜是你回来了,不然人家警察同志来了,我们怎么说。” 陈正爸爸打断他们:“有什么话你们娘俩明天说,他刚下火车,这都几点了,赶紧睡觉去。” 卧室里的布置和陈正走前一模一样,棉质的床单,精致的床垫,本该是一场美梦,但陈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两眼发直,不知道阿尔斯楞看到他的留言会怎么想。 沙尘暴跟着陈正的离开一起消失了,草地在一夜间全部变绿,阿尔斯楞骑在马背上,像一位孤独的将军。 娜仁偷偷哭了一次,她不晓得陈正还会不会回来,大家都说他们这地方苦,想方设法的往外面走,陈正是第一个从外面走进他们家的人,而且是那么友善的一个汉人兄弟。 巴图倒是一点不担心,他底气十足的,宣布重要密令样的喊:“你们愁苦什么,陈老师说回去出书了嘛,这可是大事情嘛,以后我们沾光呢。” “阿爸,陈老师出书了,挣钱了,还会回来吗?” 小儿子的话拷打着父亲,巴图长叹口气,是啊,赚钱了出名了,还来这里干什么呢?沙拉特旗的水也不多,人也不多,东西也不多,陈正迟早要走的,或早或晚罢了。 可他们仍旧期盼,期待陈正会跳下每一辆路过的面包车,对他们招手,说一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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