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样。 在面对金子信太与长谷川宗光的死亡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不可思议地,他的内心依旧没有产生任何波动。 利用下位者、服从上位者。 那是朝冈毅雄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柊也从小就一直在听着。像那种为总统陛下效忠什么的当然都已经是听烂了的小儿科,作为朝冈家的继承人,这个几乎渗透了整个大东亚共和国的庞大集团、这个举足轻重的家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需要拥有感情。 “感情不是个坏东西,对于那些在地面上爬来爬去的下等的庸人,感情能让他们获得快乐、能让他们保护自己,甚至能让他们妥善地处理好很多事情。但说到底,那只是庸人的特权。” 朝冈家装潢华丽的别墅,那个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房间,柊也无数次跪在那里,听着那飘渺地自他的头顶飘落而下的、似乎遥远至极的声音。 “告诉我,你想成为庸人吗?” 无论什么时候。醒着也好,睡去的时候也罢,这个声音总是在这样叩问着他。 “当你不再是个庸人,而是站在摆布那些庸人的决断者的高度,那些个体的感情就不再重要了。” 他总是那么说。 你要俯瞰人世。 不带一点感情地、冷漠地、广博地、像神一样地俯瞰人世。 “杀了他。” 总是那样的声音。 柊也试着睁大眼睛。那时候他拥有的还是一双富有神采的眼睛,和普通的同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但并不非常明显,看起来与普通的害羞腼腆的孩子差不多。他过长的衣袖下的左手不安地扭动着,柔软的玻璃体里映出面前那个人的影子。 而他的右手掌心,圆柱体的触感明显地凸出着,硌得他被汗水浸湿的掌心微微发痛。 那个人跪在地上,被绳子紧紧地捆着。朝冈毅雄推搡着他的背部,让他尽可能地贴近那个中年男人。距离实在太近,孩子稚嫩的鼻尖几乎能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连那个人脸上深深浅浅的每一根沟壑起伏都清晰可见。发际线附近有着黑色素沉淀下来的瘢痕,左眉处有细细的圆疤。不一定是有什么故事的疤。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脑袋重重地磕到散落着砾石碎屑的水泥地上——大部分剧情其实都是如此吧。没有多少苦难。只是那种不痛不痒的人生。 而当我手中的刀割断他的喉咙时,这一切就结束了。他的所有的快乐、幸福、悲伤与愤怒,还有所有的如宇宙般庞大、浩瀚的思绪,在我高高在上地拿捏着他的生命时,全部变得微不足道。就像气球里的气体。当我戳破他脆弱的躯壳,那些脑中的感情的内容物就会立刻随着他的生命消逝、不见踪影。 那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当杀死足够多的人,就会明白这一点。 他脸上的沟壑扭动着。下唇在不住地抽搐,双肩往后缩着。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不太整齐的牙,被尼古丁熏得微微发黄。虽然成年男人身上的烟草味总是非常难闻,但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味道。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容忍我骑在背上、带着我去逛游乐园,在旋转木马上的被无限的时间拉长的快乐的脸。总是毕恭毕敬喊着“少爷”,但在我第一次拿着满分的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却浮现出真心的惊喜神色的脸。 如果那是惊喜的话。 柊也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没办法准确地判断任何情感。如果有个人告诉我,我八岁之前享受的那些和所谓的“庸人”一样的快乐只是为了日后我能更为猛烈、更为痛苦地摧毁它们,然后在这猛烈的痛苦之后,脱胎成为一个完美的机器—— 完美的神明。 他们想要的神明。 他们手指着手教我做的事情。 柊也试着抬头,就会感到抵住后脑的坚硬冰冷的触感。朝冈毅雄用那把枪指着他,说:“杀了他。” “或者,你想死吗?” 像个庸人那样,怀抱着那样的感情死去吗?然后任凭那样的感情溢流得四处都是、却无人问津……你想变成那样吗? 不、不。 那个人的嘴唇还在筛糠般抖动着,熟悉的、可亲的、总是在抱着他对着他温厚地微笑,每天都为他亲手背上书包时露出发自内心的宽慰,那样的一张脸,如今在乞求着。 “少爷……” 颤抖的。柊也听到微弱的声音。 噗嗤一声、潮湿、温热的声响。 他滑倒在地上。和那张脸一起滑倒在地上。 它空洞地看着天空。其实看不到天空。不知道最后的最后拥有的是什么表情。反正不是笑容。那不会是任何笑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父亲一般的仆从。温柔的奶母。快活的爱笑的、圆润的手腕总是微微发红的年轻女佣。他们一个个变成红色的喷泉,用千篇一律的姿势在朝冈柊也面前倒下。 但那个时候,柊也已经不会再跪在地上了。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那些他拥有了又失去的东西。 他成为了神明。 - 【残余12人】
第44章 早见时子不需要理由 雨似乎停了。 早见时子(女子13号)藏身一间民房中,在六点钟的广播声里,借着从磨砂窗外投入室内的边缘模糊、奄奄一息的日光,于膝头上摊开补给包里随之配发的地图与学生名册。 这次只死了三个人。分别是长谷川宗光、吉田隼还有岛津明日香。时子随着广播的声音,用铅笔在那些人的名字上重重地画着一道道横线,笔迹重到几乎盖过那些文字,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应该只有这三个人吧? 应该是这样。时子用空出来的左手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左耳。不,还是很难恢复到和之前那样。虽然能勉强弄清楚广播的内容(如果听不清了,那几乎就会是致命的),但无论听什么,现在都像在水底听岸上的人说话那样。明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感觉上简直要窒息了。啊啊,而且就算是新鲜的空气,我还能呼吸多久呢? 我可能会死。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不过,现在当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至于禁区…… 时子用笔迹更加浓重的斜线填满地图上代表着禁区的格子,在格子中央记下时间。 她还以为广播里那家伙会对死亡人数减少表达几句不满,或者重申几句不要试图与政府作对什么的——其实,长谷川那家伙……想给分校上空投炸弹对吧? 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后来她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现在想想,从山上看向斜上方的那一幕,宗光的颈部并没有颈环在闪烁。这是时子数个小时后才发现的违和之处。 太晚了。但并不奇怪,毕竟每个人做出本能反应的速度都永远会比大脑转动的速度快。在这种地方,杀人不就是本能吗? 不,应该说,活下去就是本能。 而现时现地,活下去能和杀人划等号。 当然,如果能用那种方式逃出去,也是不错的选择。只要能活下去。她不介意自己活下去的时候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在,不介意其他人能不能得到幸福——有和没有,在这场游戏里都没什么差别。那些脑浆流了一地的人,他们乳灰色的软烂的大脑组织里也曾经遍布幸福的神经末梢,现在还是照旧被虫蚁啃食。 而我不要变成那样的人。时子心里只是那么想。 因此,尽管能和他们一起跑出去固然不错,但亲手摧毁了那些人的计划后,时子的内心也没有多少悔恨。反正,无论选择用那种技俩逃走还是光明磊落地以投入战斗的方式离开这里,死亡的概率似乎都差不多。时子只是这么想着。 说她是愉悦犯有点过头了。喜欢猎奇的东西,看到同学的尸体心如止水,甚至还有想着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的闲情雅致——但尽管如此,早见时子也并不是那种不杀人就浑身痒痒的愉悦犯。当然,杀人不是一件坏事——亲手制造出那样壮观的场景也不是。但是,在没有被卷入“程式”之前,时子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低调不起眼的女生,尽管很少说话,又和朋友们一同被隐隐约约视为“思想问题”的代言人,然而她甚至是个待人算得上友善的好人。 但是,这个“好人”自从游戏开始到现在,已经先后终结了五条人命。在引爆了长谷川宗光(男子13号)的缆车后,虽然怀疑在那边的缆车站一定存在着那家伙的同伙(其实之前打过照面了,大致知道那些人是谁,以及,有什么武器。上次她干掉了相泽)但现在就没必要去试探了。那群人,自己目前还没有能力打得过。如果有手榴弹就好了。于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决定往山里移动,找个地方休整一会儿,等到听力恢复再继续行动。 可是,直到现在,无论听什么都依旧是朦朦胧胧的。这也难怪,那样巨大的爆炸就发生在她的脚下。她和宗光的缆车并非出于同一条水平线上,而是比它稍低一些。那个距离,如果再近一些,连她自己都会被爆炸波及。尽管如今她毫发无损,听力却至今未曾恢复。 大概已经是永久性的损伤了。该死。在夜里看不清他具体有多少炸弹——该说我实在是低估了朝冈和早川他们的水平吗?如果一定要说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应该还是这一件。不该出手杀了他的。虽然他死不死、计划成功不成功都没什么所谓,但难以分辨细小的响动,在这种时候的确是致命的。 可她依旧必须行动。如今手中属于小林佳奈的伯莱塔手枪子弹已经用掉大半,麻醉枪的弹药余量也不多了,闪光弹只剩余一枚,至于谷野绪的锄头……算了。虽然随身携带着,可时子并不想让自己沦落到需要使用这种玩意的地步。 就是这样。说到底,比起简单地取悦自己,她杀人的目的更主要的是搞到合适的武器。一直躲着是没有用的——时子清楚这件事。随着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那些武器只会更加集中在一个——或者某几个人手中。所以躲着是没有用的。就算真的运气好,能够以这种方式混进决赛圈,手中空空如也的话,也绝对会成为对方的枪下亡魂的。所以,她必须收集武器。要想赢,一定要从一开始就杀人。 那些人盯着自己的眼神。愤怒的、仇恨的,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那样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会给我带来痛苦吗?或者喜悦?不。都不会。不是没有感知那些的能力,只是……现时现地,早见时子没有想那么多。 她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那就是生物的本能。活着需要什么理由呢?如果一个人想死,他或者她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被他们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老师同学陌生人强奸。被凌辱。被排挤、被压迫。生不如死。重要的人接二连三离自己而去。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虚无,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些都是理由。可活下去需要什么理由呢?虽然少年漫画里总是有人说着“为了什么什么而活着”——啊啊,可那些东西太多了。太阳总会升起来的。想吃饭。想看头顶的天空。想用小刀在笔记本上挖洞。或者只是单纯地害怕未知。其实这都不是理由。当支撑一种行为的理由太多的时候,它就成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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