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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察觉到目光扭头看来，余扬一下躲到不透光的门侧，胸口压着块巨石般狠狠呼吸着带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在门口踌躇好一会儿才敢进去。 “不好意思。”余扬小声同因他魂不守舍撞到的路人道歉。 被围困在小床上的老人失去了一点从前在玉岭的神气，余扬逼迫自己不要显露出同两个大人般的表情，却控制不住地眼尾微动。 外婆在吃他今早削好的苹果：“哎哟，今天你邱叔王姨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小区里舞团没我，这大半年都打不过隔壁社区了...” 外婆絮絮叨叨同外孙分享那通电话里的惦念。 “我、我出去一下——” 余扬跑出病房，脚软地靠着墙壁蹲下。 水滴坠到地面的声音在医院里并不明显，护士们手头有许多病人要打理，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与机器叫号声混杂在一起，都比一场静默的泪流来的响亮。 感知到有目光向他投聚，余扬揉揉眼睛，害怕两眼通红太明显，在洗手池洗了三四遍脸才敢回去找外婆。 病情比天气还要反复无常。 半年前外婆只是回老家养腿，没想到竟查出膝盖有毛病，本以为住院了在医生眼皮底下不会有任何问题，却被突如其来的病变打了个措手不及。 手机里近几天被贺靳屿的来信塞满了，大到满桌子的商业合同，小到回家路上遇见的几只流浪猫。看着看着，余扬便不生气了，他本来也不是心肠多硬的人，尤其对着贺靳屿，连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再说了，贺靳屿又没做什么，干吗迁怒他呢？ 想想也就算想通了，哪怕看见那些说贺靳屿唐钰宁相配的文字，怒气作祟一会儿后，便不再继续执着这些。 贺靳屿今日最后一条消息是说，晚上有应酬。余扬疲惫地扫眼时间，距离贺靳屿应酬结束的时间还早。 屋外隐约能听见程伟二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余扬再睁眼已经睡到凌晨三四点，手机屏幕赫然显示着好几通未接来电，惊得他从床上弹起来，正想着该不该回过去，贺靳屿又打过来了。 接通后就听见男人有些沙哑的低笑。 “为什么才接我电话？” 余扬坐在床上，空闲的手环着曲起的双腿，刚睡醒的鼻音正浓：“我刚才睡着了。” “...睡着了就能不接吗？”贺靳屿那边传来东西掉落的动静，他烦躁地啧了声，好像将东西踢开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喝醉啦？”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余扬压低声音问他，“才应酬完啊。” 贺靳屿那边半天没动静。 “没醉，晕。”掌心捂在眼前搓揉，“今天晚上跟董事会的吃饭，喝不惯他们带的酒” “尝了我的存酒，他们竟说两者相差不大？”贺靳屿又冷笑一声，嘲讽拉满，“山猪吃不了细糠。” ... 难得见识贺靳屿冷讽他人的傲慢模样，余扬心想，这还没醉。 “什么时候回来？”贺靳屿扯开领带，硕长的四肢卸力瘫在床上。 余扬犹豫道：“还没定。” 贺靳屿不耐烦道：“不是月底回程的高铁票吗？” 余扬一愣：“啊？”想着应该是大抵之前提过，“哦，可能要改签了，我想多陪陪外婆。” “a市附属医院有最好的骨科专家。” 这句话被贺靳屿接的冷不丁，余扬没来由的悚然—— 贺靳屿似乎发觉说的有些多了，不再说话，简短道完晚安便挂断通话。 啪嗒。 余扬猛地看向房门。 墙壁上的闹钟嘀嗒走着。 门缝一亮，拖鞋踢踏的声音响起，全身汗毛竖起的感觉才平复下去。 原来是家里人起夜的响动。 嘶—— 余扬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盖住头，不知几点，身体不自觉将被子拉开，面上已然是睡熟模样。 浑噩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洗漱时程薇二人早已出门，坐在外头看电视的潘武轩父子看见余扬，潘自成喊他洗漱完正好一起吃饭。 潘武轩最自在，该吃吃该喝喝，全然不觉家中气氛颇为拘谨尴尬。 余扬扒了三口饭，说吃饱了。 “扬扬，你等会要去医院吗？” 余扬被潘自成一个外人叫的这么亲密，步伐一僵，不大自在地回说：“...嗯。” “那我们三个下午一块儿去吧。” 潘武轩没心没肺地按着遥控器换到少儿频道：“我想呆在家看动画片！”脑袋被爸爸拍了一下。 “好。”余扬最终接受了这位便宜后爸的示好，结束掉话题回到房间。 医生给出的方案很粗暴，转院，化疗，手术。 转去哪？ 我们只能建议有条件就去找最好的骨科大夫，在a市附属医院。 程家两兄妹商量完，决定将母亲送回玉岭。程薇十分不舍，但公司生意都在此地，潘自成和小武也不愿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只能是未来有空，再去探望母亲。 余扬受不了一大家子分别时刻的温情，借口出去买水，短暂地逃离了那处难以融入的空间。站在住院部楼下，短促回眸看了一眼窗口，有程薇半个后脑勺，和被她抱在怀里，正对窗台，与他撞了个对眼的潘武轩。 小孩懒懒地环住妈妈脖子颠了颠，朝便宜哥哥挥挥手。 余扬慌忙逃出那片窗户可及的视线，心绪如麻。他不愿错怪潘武轩的本意，但自尊又叫他忍不住往坏处想。 他仿佛听见程薇在叫他。 余扬离开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从什么时候起，他从父母离开都要抱上去哭喊半天的小屁孩，变成了如今面对父母就逃避甚至冷对的坏人？ 他最近眼热次数太多，以至于下意识用手背去蹭，结果干涩的眼角被摩擦，眼尾后那块阴影有几条极细的红痕，一碰就生疼。 被撞到的行人冷冷瞥他一眼。 医院里的人大多发恹，眼里无甚情感。 余扬低头掠过，权当这就算抱歉。
第71章 === 潘自成不好意思地找到余扬，说程薇在外应酬喝多了，能否麻烦他去一趟。 男人显然是被潘武轩缠住了手脚，不得已才求助于他。余扬错开目光应下，捡起钥匙出了门。 余扬刚到饭店附近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程薇，她身边还有个中年男人，两人都在酒劲上，话题依旧围绕着适才还没能在桌上谈下的生意。 浸泡在生活磨砺里的中年人们，都笑着，但分毫不让彼此。程薇没有让步的意思，余扬晓得这场笑面争执不会有什么进展，上前打断：“妈，走了。” 女人终于说出今晚第一句无关生意的话语：“李总，我儿子。”余扬向李总问了好。 李总寒暄：“嚯，小帅哥你好你好，跟程总长得真像！哈哈，听说是今年高考？” “是啊，这小子，超常发挥！一家人还没想到呢，竟然够科大录取线呢。”程薇语气里的疼爱有些刺痛了余扬，他走到程薇身后，无形提示母亲赶快结束这场攀谈。 余扬默默走在程薇前面，凭借灯光投射拉长的影子，来判断妈妈还有没有跟在自己身后、调整自己的步速。 他恰好踩在影子的肩膀处。 “扬扬，你慢点走呀。” 程薇看着孩子的背影，忍不住轻唤。余扬停在路灯旁，橙黄的灯光洒在头顶和一小片侧脸轮廓，程薇怎么也看不清余扬的表情。 等行至并肩，她倏而不敢去看儿子的眉眼。酒意上头，不自觉开始喃喃自语：“今天谈生意，这个总那个总的，非要我把价格一压再压，已经是最低的价格，还想我再低五毛...”程薇身型瘦削，长相若非下半张脸凌厉，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性格强硬的生意人，“不就看我是女人，是omega么？” 余扬默默地：“五毛，你让给他们不行吗？为什么非得争？”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程薇正色：“就算是一毛钱我也不让。儿子，你记住，生意就是生意，你让一步，就是在邀请别人靠近你的底线，以后就只能做亏本生意了。” 余扬不再说话，静静听着程薇东一句西一句，从大道理扯到他小时候。 一个女性omega的职场之路有多不易，余扬太过清楚。他见过妈妈生意之初奔波于各大工厂之间，旁人见她好说话就使劲捏着脖子薅，如今这番不退不让的性格全是一次次交易中磨砺出来。 他永远记得程薇坐在alpha堆里强悍地维护几块钱甚至几毛钱的利益。 “有次你外婆告诉我，说，哎，过年的时候，扬扬一个人坐在阳台看烟花——”程薇哽咽，擦去泪花，“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特别难过，觉得特别对不起你。” 余扬稳住声线：“没怪过你们，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是我和余检明，你爸太轻率，我们之间闹矛盾，在外地做生意，对你的伤害是最...” “能不能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事情！” 程薇看见滚圆泪珠从余扬脸上滑过，一时手无足措，酒醒大半：“我、我——” “我说了不怪你们不怪你们，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信？”余扬近乎崩溃，压低声音嘶吼着，“你们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你们没错？还是你们觉得特别对不起我？...都不需要，这些都不用跟我讲，我自己懂！” 余扬抢在程薇开口前：“妈，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潘自成？害怕我会针对潘武轩？” 程薇无话，轻轻点点头。 潘自成的出现慰藉了她，像一艘船遇到港湾，不自觉就想停留。中年beta男人也拥有过失败的婚姻，愿意同她携手重建一个完满的家庭。程薇发觉自己还是天真，以为余扬融入这个家只是时间问题，可直到她反应过来自己对潘武轩的偏爱更甚于余扬，她才真正看清与他的距离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难以跨越。 “是妈妈...我太自私了。” 余扬撇过头，身侧握成拳的手犟着不肯抬起抹泪，水珠一颗接一颗从他酷似余检明的下巴滑落。 时间给他武装自己的余地，又使劲剥开他年轻桀骜的外皮，要他去看最不愿触及的真心。 他没有宏图大志，唯一挣扎出来的半点理想就是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要外婆操心，也不要程薇余检明觉得累赘。可现实是朝他自尊心上扔石头的全是程薇余检明，句句没说出口的真心话，脑海里对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就非如她所想不愿意接纳后爸和弟弟吗？ 分明是她认定自己是个不近亲情的人。 余扬颤抖着声音开口：“...你说你对不起我，那为什么不回家看我？” 程薇无言以对。原以为能够同儿子交心，却没想过这场对话会落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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