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默记着,将项链踹进兜里。 “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拿着东西跑路了怎么办?”木板拼就的残破木门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缝隙,我试图透过缝隙去看柴房里的人,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山君指引你到这里来,一定有祂的道理。”少年道。 我撇撇嘴,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跟山君有什么关系?我是自己走过来的! “那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吧。”说完我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土,转身再次偷偷摸摸地朝着来路离去。
第12章 不说谢谢吗? 循着少年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一间破烂寒酸的小院。聊胜于无的篱笆门后,是一大一小两间矮矮的土房。外头很亮,但屋里头又暗又冷。 “白珍姐姐?”我站在门外,朝昏暗的室内叫了声,答应我的声音却从身后更小的那间房子传来。 房顶的烟囱升着袅袅白烟,应该是间厨房。我往那边走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好也走出来。 对方不知道有没有满二十岁,长得非常漂亮,眉眼深邃,睫毛浓密,瘦弱的肩膀上绑着一只布包,一个大概一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趴在她肩上睡得香甜。 她似乎正在做饭,手上拿着一柄长勺,见到我,惊讶地站住脚步:“你……你找我?” 她的夏语说得意外地还不错,甚至比我们的向导还要好。 “你弟弟让我来的。”我掏出兜里的项链,想了想,又掏出自己仅有的两百块钱一起塞了过去。 这姐姐自己看着都跟孩子一样,还带着个孩子住在这种看起来随时要塌的房子里,实在有些可怜。 “弟弟?”她愣愣地重复,表情很奇怪,像震惊,又像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 “他让你把项链卖了换钱,这两百也是他给你的。他还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帮你,他还是会帮你的。” 我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她长得好看,连哭都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破碎感。 边哭,她边推拒着手里的项链和钱,试图将它们还给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东西,他会被频伽惩罚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频伽”是他们对言官的尊称,只以为少年的养父叫频伽。 “已经罚了,你不要就白罚了。”我左避右让的,一步步后退,“东西带到了,话也带到了,那我走了哈!”说罢我转身一溜烟就跑出了院子,愣后头白珍怎么叫都不停。 为防严教授他们醒了找不着我,我先回了一趟住的地方。 “柏胤你去哪儿了?我还在找你呢!”严初文见我进门,手里握着筷子,举着包子就迎了上来。 “出去走了走。”我没有多言,直接坐到桌边从盘子里够了包子就往嘴里塞。 菜馅儿的,还挺好吃。 “慢些吃。”严教授将一杯热牛奶推到我面前,道,“等会儿我们准备去鹿王庙看一看,初文也跟我们一起去,你去吗?你要是不去,就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不是不给去吗?怎么又能去了?” 严教授嘿嘿笑了笑:“走了些关系。” 这年头,真是哪里都要关系。 我点了点头,表示想跟他们一起去。 吃完早饭,我看盘子里还有多的包子,用纸巾包了,偷偷塞进兜里。 前一天带领我们参观村子的向导继续带领我们又去到鹿王庙,一大群人爬上山顶,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男人一身白袍,面孔瘦削,正是昨天打人的中年男人。 向导开口就叫他“频伽”,态度十分恭敬,本来我还有一些不确定,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他是少年养父的身份。 严教授他们忙着和中年男人说话,连严初文都一脸神往地跟着进了殿里,左右没人看着我,我一个人就偷偷溜到了柴房那儿。 树荫下,那间外墙布满了枯藤的柴房看着既萧条又破败。别说那摇摇欲坠的门板,就是墙壁,我感觉一脚都能踹烂。 “给。”我将包子从门底下塞进去。 还留有余温的包子隔了好一会儿才被取走,又过了会儿,里头传出很轻的一声“谢谢”。 “话和东西我都带到了,你放心吧。” 隐隐地,能听到门里少年像是卸下了什么心头重担般长长吐了口气。 “谢谢。”他再次跟我道谢,声音更清晰坚定了几分。 我不自觉笑起来,拨弄着脚下的小石子,道:“小事儿一桩。” 之后,就开始了一些没营养的闲聊。 “你夏语怎么这么好?” “学校教的。” “你爸经常打你吗?” “做错事的时候会打。” “昨天那个也是我你认出来了吗?” “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够吃吗?不够我再给你去拿点饼干。” “够了,不用了……” 就这么聊了大半天,都快中午了,神庙门口传来人声,严教授他们终于是要走了。 我掏了掏裤兜,掏出一颗太妃糖,捏在手心,从门底下送了进去。 “给你吃糖。多吃糖,心情就会好,伤口也就没那么疼了。”说着我摊开掌心,等着他将糖取走。 像是某种谨慎又敏感的动物,微凉的指尖碰触到掌心,没有立刻拿糖,而是停顿了两秒才一下把糖拿走。 “你的手心……” 拇指按了按有些痒的掌心,我看着自己掌根处的那道红疤解释道:“小时候摔跤摔的,伤好了,疤消不掉了。是不是刚刚吓一跳,以为我手划开了?” 我站起身,往远处看了眼:“好了,我走了啊,再见!”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叫住我。 犹豫片刻,我用着现在的我绝对不理解的脑回路,粲然一笑道:“叫我‘雷锋’就好。” 门后的少年不晓得是被我震住了还是压根不知道雷锋是谁,安静地没再说什么。 那天下午我就离开了棚葛,跟随严教授他们去往下一个村寨考察。 这只是我人生的一小段插曲,在此后的几年里,很偶尔的场景下,我倒是也会想起那个层禄少年。但一来我跟对方只有一面之缘,二来棚葛距帝都千里之遥,谁能想到他竟然跟我考了同一个学校还成了严初文的室友? 记得我从严初文那儿知道摩川是层禄族的下一任言官,并且可能就是多年前那个被关在柴房里的“灰姑娘”时,已经是大一寒假的事了。 假期里我受菀姨邀请去她家吃饭,席间严教授突然问起严初文他们班上那个小言官怎么样。 “小言官?”我对这个特别的称呼感到好奇,问严初文,“谁啊?” “摩川啊,就是我室友,他是层禄族下一任言官。言官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去过那个村子,叫棚葛的,村里有座神庙,庙里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就是层禄族的言官。” 我回想了下,眉头越皱越紧:“小言官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衣服男人的儿子?” “养子。”严教授接过话头,为我科普起“言官”的由来。 那一长串故事我已经有些忘了,大概就是一头九色鹿救了在山林里迷路的层禄先祖,还把他们带到了现在的厝岩崧,让他们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层禄人感念九色鹿的恩情,为牠建立神庙,代代供奉。但神的语言对凡人来说太难了,层禄人总是无法很好的领会山君的意思。因此,为了更好地守护厝岩崧,九色鹿便在层禄人中选出了一名自己的聆听者,赋予对方降下神谕的职责,消灾赐福的能力,这个人就是“言官”。 每一任言官都是固定模式选出来的,上一个死去,下一个继任,再在全族不满三岁的孩子中选出自己的养子,将他抚养长大,然后循环往复。 “小胤你怎么了?肚子疼吗?”菀姨关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笑得难看:“没事,就是突然咬到舌头了。” 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我跟摩川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已经退了猎弓社。骤然知道摩川和少年是一个人,我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这怎么能是同一个人? 一个那么?一个这么??难道是被他那个变态养父养歪了,最终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震惊归震惊,但我并没有要和他相认的打算,就觉得大家桥归桥路归路,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至于对方会不会认出我,或者是不是已经认出我,跟我没关系,我也懒得想。 那之后我找严初文玩都会尽量避免和摩川撞上,不是趁他外出的时候去他们寝室,就是干脆把严初文约到外面。 本以为不在一个院系,我又把猎弓社退了,这次该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结果万万没想到……我跟他之间的孽缘就跟墨菲定律似的,越是推拒,纠缠越紧。 抽完烟,我站在小楼外,踌躇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摩川坐在沙发上,正拎着炉子上的铜壶往杯子里倒茶。我扫了眼整个一楼,不见黎央的踪影。 “黎央呢?”我在摩川对面坐下。 “上楼写作业去了。”他将盛满奶茶的杯子推给我,自己又另倒一杯。 奶茶没有加糖,是淡的,但奶味与茶味配比绝佳,并不难喝。 “对了,那天在巴兹海,我捡到了这个……”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条修好的背云穗子,伸手递了过去。 摩川一怔,放下铜壶,看了看我,又看向穗子,手指抚过垂落的流苏,拽着将它从我手中一点点抽离。 “我还以为找不回来了。” 温暖的室内,除了穗子上檀木珠彼此摩擦发出的微弱响动,只有暖炉中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 张开手,我任由他取走穗子,却又在最后一刻,难忍心中冲动,追上去一把握住了他要收回的手。 “不说谢谢吗?”我哑声问。
第13章 知道就快滚吧 空气有一瞬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掌下的手骨骼宽大,表面如玉石般泛着凉意,并且,就和想象的一样,一点不柔软。 “谢谢。”短暂的沉默后,摩川先是向我道谢,再是抬手挣脱了我的桎梏。 手心一空,我握了握拳,将手收进口袋里。 一室静谧,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我去前面主殿,初文回来了,让他去那里找我。”摩川说罢起身往门口走去,手里还攥着那条背云穗子。 “望着天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提高声音,在后头叫他。 他停在门前,双手掩盖在袖子下,褐色的流苏从袖口冒出来一截,在半空轻轻摇晃。 “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这样一成不变,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不出声,我就代他回答,“我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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