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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琛同秦先生隔着一个郁容，攀一句熟人都觉得勉强，可他仍是在两位陪同审查官和四名士官的注视下，像是回了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地于秦先生身前的沙发上落了座。 秦先生有一个文气秀敛的名字——卷玉，一眼过去也使人觉得人如其名，只是眉眼过分锋锐摄人，不及名字里那几分婉约女气。 虽说锒铛入狱已有几载，可也不知是否是青城这地界本生就养人，他瞧着丝毫不见一个阶下囚的颓靡之态。 身上的玄色旧式长袍一眼便见丝质优异针脚精湛，领口笔挺，坠着的那一颗亮度惊艳的珍珠领扣与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落下的细链缠绵绵地蹭在了一块儿，更别提盘卷掌上那串莹润泛血的骨珠。 若非场景不对，换了南地的烟柔小调做景，只怕是叫人错认一眼诗画当中人物。 这一身的价值怕是半点不输傅琛今天穿的那身——一般人根本穿不出设计的样子，落到他身上倒永远像量身定做一样适合，难念又难订的小众手工奢牌。 “傅——琛琛。” 骨珠在掌心滑过一圈，男人靠在软枕上，半眯着眼睛，轻轻唤了遍傅琛的本名，又无端地笑了声，“见了本人，我还是觉得你同傅钰钰长得并不大像啊，你比他像傅女士一些。” 傅琛却没理他，伸手捡了一个果盘当中做摆设的苹果，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古董匕首，在陪审与士官们如临大敌的紧绷眼神中慢条斯理地削起了苹果皮，同时随口道：“在节食，饿了一天了，诸位体谅。” “傅……傅先生，刀具是禁止……” 陪审官之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觉得傅琛有点意思的秦卷玉打断了，他垂着眼皮拨过两颗骨珠，“饭还不让人吃了呀？出去吧，在这儿影响小友的胃口。” 也不知是什么做了依仗，让秦卷玉在牢狱中偶尔也有着说一不二的特权。 他话音落下，那跟着傅琛一起进来的多余六人就立刻垂首退了出去，甚至没忘记轻手轻脚地合上按照条例必须打开的大门。 “是令兄让小友来的么。” “嗯，傅钰说你是我粉丝来着。” 秦卷玉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是内子很喜欢小友的作品。听阿容说你这么些年和这里头的事情都撇得干干净净，现在为了令兄倒是半只脚踏进混水里来了。”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傅琛来，家长闲话一般，“听说小时候听话又学习好的是小友才对，怎么倒是令兄做了检察官，小友却跑去演电影了。” “你也说了是小时候，可能叛逆期来得晚，就不想听话了。” “NYU的法系学位总是你自己念完的。” “令兄叫小友来见我，小友就来了，令兄要从政小友也让了，是不是令兄要小友做什么，小友都会答应？” 秦卷玉就像是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可惜我是独子，并不能理解小友家里还是阿容家里的那种兄弟感情。” 而对秦卷玉言语中的锋机，傅琛似无知无觉一般，只认真地削着掌心里的那一颗苹果，直到苹果皮落地，他才放下匕首，取了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手，瞥着秦卷玉手上的那一串佛珠，说了句，“看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信教。” 随后傅琛归刀入鞘，握着刀鞘，将这把精致锋锐的匕首往秦卷玉的方向推了推。 “我母亲当时觉得很漂亮就买下了，没想到竟是令堂当年的失物，江阿姨在我家一见就认出来了。如今还给秦先生，也算是物归原主。” 秦卷玉因此看了傅琛一会儿，神色不动，也不觉得他方才拿着自己母亲的东西削苹果冒犯，反伸出手指了指他搁下的那一把匕首。 “令堂在收藏方面的运气和眼光总是那么独到。”随后秦卷玉才轻轻解释：“余妻为半身，杀妻为大业障，死后要堕阿鼻地狱，只能多诵读经文以消业障咯。”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随手扯出来忽悠人的借口。 “何必呢，你改信唯物主义吧。”傅琛笑了声，“杀人不用堕地狱，坐牢就行了。” 秦卷玉静默了几秒钟，而后十分欣赏傅琛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样地大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再开口仍是难掩笑意。 “说来内子和你家中有些旧呢，内子也是检察官出身。且内子在时，很喜欢小傅公子出道第一次主演的那一部电视剧，说你的检察官演得很不错，现在这一部《山河》也拍得很好，只可惜内子却没机会看到了。” 他说着坐直身子，手掌舒展，摆出了一个漂亮的送客手势，“多谢小友今日伴我闲话，贵府大公子的事我会考虑的。” 傅琛一直没说话看了秦卷玉好一会儿，优雅地站起身，却在转身的时候，歪了歪脑袋看着秦卷玉突然说：“你和我表哥见面的时候怎么称呼他的。” 秦卷玉抬眼，“ 小友的表哥……郁容么？” “啊……”于是傅琛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原来你会说现代汉语。” 可秦卷玉仍是笑眯眯，口吻和蔼，“年纪大了，见到你这种可爱的小孩子，总忍不住拿架子。” 傅琛却不再与他客气，甚至是极为放肆地当着秦卷玉的面翻了个白眼，徜徉而去。 坐上车离开青城监狱时，傅琛抽了好几张湿纸巾擦手，一边飞快道：“现在让我去演心理变态，我的表演水平肯定比之前上一个档次，他把他死不瞑目的老婆的骨头天天戴在手上，还美其名曰诵经消业障，是真该去精神科看看。” 只是这一次傅琛的话，并没有得到他已经习惯了的答复，车内只有轻柔舒缓的乐声，傅女士低头专心看她的服装册子，一点也不觉得儿子在跟自己说话。 过了半晌，周凯疑惑地轻声发问：“少爷，您在和我说话吗。” 傅琛脸色更加覆盖上了一层阴翳，“不，我在和鬼说话。”他拿出手机，再一此输入了一个名字，翻找出那一份已经被他反复看过许多遍的档案。 唐杞——那位被秦卷玉亲手杀死的，和他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婚姻关系的年轻男检察官的名字，这段关系一直到唐杞身死才自然消失。 自从听傅钰说了这件事大致的原尾之后，傅琛就觉得蹊跷，只是人都已经死了，有些真相是注定了问不出来。 既然秦卷玉今日愿意见自己，就说明傅钰所图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东西，只是傅钰目前手上的筹码不值得秦卷玉心动而已。 秦卷玉既然愿意锒铛入狱，在这儿被关了这么些年，想必所求也并不在权财方面。 ……他想要什么呢。 傅琛闭了闭眼睛，如果他是秦卷玉…… “有些事情，让你哥哥自己去做，别替他操心。” 坐在傅琛身侧的傅女士终于舍得放下自己的服装册子，俯身摸了摸儿子皱起来的眉心，“一会儿到了观里，你就安安心心地住一两个月，看看花、看看草，写字抄经。做义工最能静心了。” 惹得傅琛无奈道：“妈……我只是需要情绪控制，不能受惊吓，而不是想点事情就会原地挂掉，你别那么紧张兮兮的。” “我怎么就不能紧张了。” 傅女士打了他一下，撅起嘴，双手叠在自己香云纱的旗袍面上看上去娇俏不忿，“你当年那样子吓得我心都要碎了，好不容易平平安安长大到现在，又遇到了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我说呀，他们都该死。” 傅琛叹了口气，拍了拍傅女士的手背，无奈道：“那不是都已经死了么，怎么你还要人家从地里爬出来叫你亲手杀一次过瘾？” “不该死吗？” 傅女士说这话的语气很轻，可半点不见她平时那些婉转娇嗲的黏连口吻，反而每一个字都利落地咬在齿尖，无端端、明晃晃地叫人听出森冷来。 “妈。”傅琛轻轻喊了傅景欢一句。 傅景欢抬起眼睛，她那双漆黑美丽得有些慑人的眼睛和傅琛对上了视线。 “妈，你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地做你的大小姐就行了，舅舅对你的期盼，也就是这些了。” 傅琛口吻仍是散漫的，他甚至笑了一下，“就像当年一样。” 这话半藏不露，只叫不明就里的人听得满头雾水，可傅景欢听明白了，她瞥开眼，甚至有些委屈，“珠珠，我当然只能做我的大小姐，当年现在的，那些是谁，我都不晓得。” - 悬挂着黑色牌照的豪车在天色将墨的时候，缓缓驶入了已有数百年历史的青城观当中。 观主张天师已然带着一众弟子等候在前，他们是今日唯二的贵客，傅女士素来排场大，听不得游人、香客带来的杂音。 青城观显然为傅琛的到来做了充足的准备，后殿独门独院的一处院落被他们单独僻了出来，装饰得清净雅致，和超五星的奢华禅系度假酒店可以说没什么区别。 说是让傅琛做义工静心，实则不过是换了个网络和信号很差的地方睡到下午起床。 后殿除贵客不可至，也没什么香客要傅琛这个不信不诚的义工指引。 傅琛的大多数时间，就是穿着傅女士心血来潮花大价钱定制的一套套道袍在后殿发呆，靠着那些历经数朝沧桑，有二人合围之粗的廊柱，坐在连廊上看屋檐下落下的水珠。 虽傅琛穿着一身宽松的绛色道袍，手肘上也盘着一百零八颗流珠，每日也照着张天师的启发替故人点上清香三柱，可仍叫人一打眼便觉是红尘中人。 日子久了，傅琛既没什么架子，又一派好说话的脾性，字也写得好看，没少帮张天师抄经，同观里上上下下的大小师父相处得都不错。 傅琛的脚步也终于随着时日愿意往殿前迈，倒是越发像观里那些动辄就住一年半载的真香客义工了。 青城观香火旺盛，殿前有一棵古树，上挂数百平安符箓，随香客们自由拿取，这原是小道童的活计，但因为傅琛闲，这半月来倒是大半挂上了他的手笔。 傅琛也不觉得累，这样重复又简单的事情，一遍遍地做确实能让他头脑放空，松懈不少。 “道长，您能帮我拿一张吗？太高了我有些够不到。” 傅琛挂完今日份的，却被闭观后仍逗留的零星两位香客叫住。 他回首，没说什么，抬手取了枝上一张递给了叫住自己的年轻男生，却没想被认了出来。 “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傅琛吗？！” “很多人说我和他长得像。”傅琛毫无心理负担地否认了，“我不是。” 那男生却紧盯着他看了两眼，“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很喜欢你演的晏方回，我不会认错的。” 傅琛不置可否，只伸手引了引，“已经闭观了，晚上山路难走，居士早些下山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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