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薛见舟,通透又纯净,一眼就能被看到底,就合该是坐在教室里乖乖上课的学生,而不是一个已经和娱乐经纪公司签了五年合约的出道艺人。 但他那时也倔,孤僻又较真,别人很难轻易改变他的想法。隋曼给他选了另外一个助理,他不喜欢,便冷着脸不说话,无声抗议。隋曼为此发了好大脾气,大概觉得这新来的艺人不够服帖,也不够听她话,难以驾驭。 尽管后来隋曼还是随了他的意——因为这位经纪人当时紧着时间要带另一个艺人赶通告,实在没空在这儿和一小屁孩置气,索性听了他的,选了当时才大学毕业的尤菲。 他没对上隋曼的眼,隋曼也懒得照顾他,此后又有多次,让隋大经纪人彻底歇了要捧红他的心思,便更不愿意同他计较这些小事。 尤菲后来想过无数次,是不是因为这些经历,薛见舟才会天真地以为,在娱乐圈里,只要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拒绝做他认为错的事,别人就不会强迫他做,就不会逼他改变自己的认知。 薛见舟出道的前两年,资源算不上多好,隋曼一心挂念着她那位有点名气的爱豆艺人,饶是公司高层有人看中了薛见舟的潜力,说好说歹要弄火他,这位经纪人也从没怎么在他的品牌代言和影视资源上下功夫。 刚出道时候的薛见舟,大部分时间都混迹在一些低成本、低热度的剧组里,演演作陪衬的男N号,社交圈子只局限在十八线左右,私交最要好的还是公司为他找的表演课老师。 无奈他外形条件实在太好,在参演的几部剧上线后,有娱乐博主眼尖地在一众角色中发现模样出众的薛见舟,又顺藤摸瓜找到他的微博账号,直呼自己发现了宝藏。 渐渐地,小孩儿微博粉丝数竟也突破了百万,有好剧本、好代言主动找上门,演了男一,在电影里露过面,总不至于糊得无人问津。 跟了薛见舟两年后,尤菲才品出点他的态度来。薛见舟接戏从不顾剧本好坏,有戏就拍,一年到头基本都窝在剧组里,无缝进组、东奔西走对他来说那是常事。就好像他进娱乐圈,当签约艺人,不是想红,更不是想锻炼自己,单纯只是因为拍戏赚钱多、来钱快而已。 他似乎很缺钱。 尤菲不得不出力帮他拣选剧本,好说歹说才打消这小孩啥都想演的心思。 但无论剧本质量如何,剧组资金紧不紧缺,他在表演上的天分都是无法掩盖的。 薛见舟的表演课老师好几次拿他的作业当作范本展示,还直言如果他能考进戏剧学院,有导师好好带着,前途不可估量。 在薛见舟出道的第四年,他参演了一部自制的小网剧。尤菲和薛见舟都觉得剧本不错,便决定推了另一部向他抛出橄榄枝的电影。小网剧的导演姓言,科班出身,瞧着没比他大多少,剧本也是自己编的,因为人手不够,还兼任场务的活,亲自搬运道具、布置场地。 而薛见舟这次饰演的角色,据他所言,是自己编写的所有剧本里最喜欢的那一个。 曾有一次摄制间隙,那个年轻的小导演站在尤菲身边,同她一样看着坐在台阶上安安静静背台词的薛见舟,没忍住说了一句:“我很少见到像他这样有悟性的演员,根本不用多说,他自己就能沉浸进去……许冬给他,不亏。” “许冬”就是他演的那个患有抑郁症的语文老师。青年为了更加贴合角色形象,专门减了肥,好让自己显得瘦削些,身形单薄得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松江冬天湿冷的狂风里。 小言导演斩钉截铁:“他一定会火的,即便不是这部戏,总会有他出头的时候。” 后来尤菲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薛见舟,但对方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安安稳稳地拍摄他的小网剧。 薛见舟真的很奇怪,尤菲总忍不住想,说他摆烂吧,这小孩也的确在用心地拍每一部戏,说他兢兢业业,但他又从未表达过任何在演员这条路上走地更高更远的雄心壮志,仿佛这样有戏可拍又不至于行程过紧的现状,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当然,尤菲一个小助理,不好置喙艺人的工作计划,对她来说,照顾好薛见舟,才是她的头等大事。 一切事情的转折出现在薛见舟出道的第四年。 那一年,他个子又窜了点,又高又瘦,周身气场冷冷清清,一双眼里像含着化不了的冰凌,看人总淡淡的,藏着点不服输的傲气。他在圈子里也没什么朋友,大多是为了宣传新剧而维持表面功夫的同组演员,在公司独来独往,不和人结仇,但也不主动与人交好。 凭着出众的外貌和精湛的演技,薛见舟收获了近六百万的微博粉丝,也算是在公司里有了一席之地。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会被更多人喜欢,他会站上更高更亮的舞台。 偏偏在这个时候,恒欢的一位高层老总在一场晚宴上对模样漂亮气质清冷的薛见舟着了迷,之后时不时明里暗里提点隋曼,让她劝着将人送上他的床。 隋曼不在乎潜规则,也不觉得她的艺人被包养有什么不对,甚至认为这是一场很不错的交易。对她怀有高度信任的薛见舟便这么被隋曼骗去车里,毫无知觉地喝下了掺着迷药的饮料,最后又被她亲手送进了酒店房间。 那是尤菲一辈子都不想回忆起的惨烈现场。 昏暗的房间里一片狼藉,玻璃花瓶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雪白的地毯上晕开几块殷红的血迹。那个企图侵犯薛见舟的老总俯卧在床边,左额上被砸出了一大块伤口,人已经昏过去了,床上同样凌乱不堪,可以想象在此之前薛见舟和这人经历了怎样激烈的一番争斗。 尤菲在衣柜里找到了薛见舟。当灯光照射进衣柜的一刹,她看到那蜷缩在角落的清瘦身影在剧烈颤抖。 薛见舟抬起苍白寥无血色的脸,神色有一瞬间狠戾,几乎像只蛰伏在暗处伺机反攻的野猫。等看清来人是谁,他才红了眼眶,发着抖跌跌撞撞地冲进尤菲怀里。 “菲姐!……菲姐!救我,救我!……菲姐,我不要……” 青年哽咽着嗓子,低声哭喊,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扯出来的一样,又涩又哑,掩不住其中的绝望和惊恐。他的手指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袖,在并不清晰的光下,尤菲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和手臂。 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血迹凝固变黑,又被他亲手撕裂开。 青年无法平复,浑身止不住发抖,从他脚边滑落下一片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锋利的棱角折射出冰冷的光辉。 ……他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观察房间里那人的状况,自虐一样往自己身上划口子。 尤菲同样注意到到他脸颊高高肿起,颈子上是一圈深红掐痕,衣服被撕烂了,手臂裸露处有一道道破皮泛红的抓伤。 至于被衣物遮掩的地方,或许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伤口。 尤菲不敢深想。她抱住薛见舟,手掌放在他后脑勺上,不厌其烦地安抚这个走投无路只能给她打电话的小孩:“……我来了,别怕,薛薛……我来了。” 如果那位赵总没有被砸昏迷,抑或尚还有力气,她赶来只会是羊入虎口。但尤菲在接到电话的一刹,听见他压着哭腔的声音,甚至没有思考,就立刻做了决定——她想,这小孩还能找谁呢? 薛见舟和那位老总一起被送进了医院,恒欢对外隐瞒了此事,毕竟他们可不想类似“公司高层潜规则小鲜肉不成反被打”的桃色八卦在圈子里流传。 约摸当时药力未散,薛见舟砸的一下并不算严重。那位没能得逞的高层第三天就生龙活虎了,额头上包着滑稽的纱布,来到薛见舟的病房里“看望”他。 “舟舟,”那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叔站在门口,痴迷地盯着薛见舟苍白但精致的脸,刻意将声音放轻,拖长了调子唤他,听上去油腻又做作,“你看看,你没了戏拍,这样子就不好了嘛……舟舟,你听话,乖乖地跟了我——” 薛见舟没让他把剩下的恶心话说完。青年坐在病床上,颈项和手臂上缠着绷带,脸色惨白,神态脆弱,但拎起床头柜上的烧水壶就往门口砸:“滚!” 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薛见舟都处于被封杀的状态,合同中止,无戏可拍,无事可做。 其实要按他前四年拍的戏来看,他赚的钱应当也能够他撑好长一段时间。 但薛见舟不这么想。自他身上的伤好了以后,他便开始做兼职,圈子里没有工作,他就去当快递员、外卖员、服务生、洗碗工,每天只有短短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尤菲在他这暂时没了活,隋曼让她去照顾另外一个艺人,她分身乏术,但还是常常过来看望薛见舟。每次她都发现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瘦了些,原来匀称高挑的身形此刻也变得骨感,甚至呈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病态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多赚一点钱,再苦再累也没关系。 她后来才知道,薛见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他妈妈的病是个无底洞,而那个孱弱消瘦的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只有他了。 她很担心,但薛见舟又是个不听劝的主。 青年迅速地憔悴下来,作息日夜颠倒,经常失眠,总会表现出持续性的不安情绪,还特别恐慌陌生男人的靠近。尤菲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患上了焦虑症,但他怎么也不愿去医院做检查。 那个时候的薛见舟,好像陷入了沉沉的泥沼,满目黑暗,找不到自救的方法。 隋曼曾来过横店的摄制场地。那个时候他正在和庄导聊角色,还是庄容山瞥见了,对他抬了抬下颌,示意有人来了。 薛见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眼神仍是温和的,波澜不惊:“曼姐,你来了。” 隋曼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稚嫩的青年,试图在他澄澈的眼里找到半点厌恶或者恨意。 她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 隋曼不想承认自己这么久没来剧组看他是因为害怕,其实更早之前,当这个青年重新出现在恒欢高层办公室,轻描淡写地对着一众老总说出他已经有了江致深的倚仗之时,她就一直处在会遭受报复的恐慌中了。 可将近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薛见舟没有一点动静,他对她一如往常的好,她还是他的经纪人。 隋曼想躲他躲得远远的,毕竟这人进组半个多月,总归也用不到她哪儿。无奈如今薛见舟复出后名气比从前更高,公司高层巴结着正衡,自然也不会让她怠慢了执行长的情人。 隋曼脸上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啊,是啊,薛薛,小菲说你最近在剧组里表现不错,我就、就过来看看。” “是么,”青年似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眼里干干净净,有纯粹的孺慕和信赖,“我记得苏韶哥这两天有外务吧?曼姐你怎么没一起跟去青岛?”
79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