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宁是他们的老来子,素来受到全家人的宠爱,哪会像如今一样被老爷子用家规对待…… 扶着她的沈家大小姐也十分难受,刚想上去劝一劝,便听沈老爷子沉声道:“谁都别过来替他说情。我今个儿就是要好好教训他,让他晓得胡乱行事的后果!” 谷老师入戏快,几乎是转眼间,身上便带上了一股封建大家长的独断气势和威压。这一句话说的并不响,甚至连语调也没有什么起伏,偏偏极具震慑力,叫整个片场的人都噤了声,原来还有几个躲在角落里玩手机的工作人员,也忍不住抬头望过来。 老艺术家的演技是在无数镜头下打磨出来的,而薛见舟想要接住谷覃生的戏,并且要出彩,更是难上加难。 庄容山看着摄影机里移动的画面,还是有点不放心。 “父亲。” 薛见舟已经开始说话了,他微微抬头,在一瞬间,眼里带上了独属于沈国宁的热烈又纯粹的光。青年弓着腰,额头在光洁冰凉的地板上重重磕了一下:“国宁不孝,还望父亲成全。” 沈老爷子没说话。 那竹节鞭又狠狠地落在沈国宁背脊上。青年浑身都颤了颤,但他仍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重重往下一磕。他似乎是有些哽咽了,眼睛紧闭着,从侧面拍摄的机器给了他脸庞一个特写,可以明显看到屏幕上的青年唇色苍白,有泪积聚在眼角,却没有落下。 沈国宁额头抵着瓷砖,嘴唇在微微发抖。他勉强调整呼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国宁不孝,还望父亲成全。” 又是几鞭子下来,沈国宁痛得浑身发抖,鼻尖上缀着一滴汗珠,黑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额头上,愈发显得额前的一块撞伤可怖得紧。 沈老爷子已经在这时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只有略微粗重的呼吸声被头顶的录音设备敏锐地捕捉到,显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妇人哭得泣不成声,几步上去想将沈国宁扶起来,哭嚷道:“阿宁,阿宁啊,侬就跟侬爹爹服服软,别去什么军校了好伐?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又多危险,姆妈没了侬可怎么办……” 沈国宁眼眶发红,抬起头盯着眼前沈老爷子有些伛偻的身影。他张张嘴,似有千言万语,但临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青年将脑袋压得很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国宁不孝,还望父亲成全。” 三句一模一样的回答,却一声比一声坚定、沉着,饱含炽烈的深情。 就同那个时代的很多青年一样,沈国宁真挚、纯粹、热诚,因为学习过更加先进的思想,见识过更加广阔的天地,才会想要用尽所能,来拯救这个沉疴未愈、满目疮痍的国家。他一路奔走,挥刀斩下牛鬼蛇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什么能阻止他冲向尽头的希望。 为国还是为家,他早已做出抉择。 沈国宁眼前那个一直让他无比敬仰的背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沈老爷子没有回头,但身体在微微发抖,拄着竹节鞭,几乎有点站不稳。 摄影机沿着铺设的小滑轨滑行,将镜头从谷覃生的背影处移开,缓缓经过沈家众人,最后给到地上跪着的薛见舟的脸上,一气呵成。 片场里一片寂静,镜头落在青年因强忍着疼痛而几乎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上,背景虚化,其中是沈老爷子模糊的身影。 “你走罢。” “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沈家,也没有什么二少爷。” 薛见舟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眼里像蕴着巨大的悲恸。他将脑袋深深地垂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地板。 他哑声道:“多谢父亲成全。” “Cut!” “好!小薛不错!一条过哈!” 静穆的片场逐渐恢复了热闹,工作人员收拾拍摄机器,来往不绝。 尤菲拿着薛见舟的外套赶过来,连忙披到他肩上。 他似乎还有点没回过神来,眼底缀着一层薄薄的泪,很茫然的模样。 饰演沈母和沈家大小姐的都是很有经验的演员,本想上去夸一夸薛见舟,却见那青年仍保持着俯跪的姿势,紧闭着眼,撑地的手臂青筋爆出,微微发抖。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被角色激烈情绪影响,没办法迅速出戏。 庄容山也在这时走过来了,瞧见他失神的样子,忍不住拧眉。 “去那边坐一会儿,地板上凉。”他将薛见舟搀扶起来,慢慢往片场外走,“你缓一下,别想情节,想想你是谁。” 总有人说入戏是好事,可以迅速带入角色,但庄容山也见过像薛见舟这样的,过度沉溺于角色,把角色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和现实混淆,无法抽身。 好一会儿,薛见舟才缓过劲来,坐在折叠椅上,小声地吸气。 他之前演的角色都比较单一,除了极少部分性格复杂的形象外,几乎不曾让他感受到像刚才这般入戏太深的困扰。 他还是第一次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存在这个问题,太容易对角色产生共情,甚至将角色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这一刻,属于沈国宁的剧烈哀恸漫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 可他不是沈国宁,沈国宁也不会是薛见舟。 庄导在一旁安慰他:“给自己做做心理暗示,没事儿,缓一缓。” 谷覃生晃过来,适才拍摄时脸上肃穆和失望的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吟吟地看着:“嗐,小薛这年纪就会和角色共情了,不错呀!我记得我当初拍你庄导那部《横山寺》,自己的角色最后死了,可抑郁了快一周,陷在里面出不来!” 薛见舟情绪稳定多了,这时回过神来,脸色还苍白着,仍是浅浅笑道:“谷老师的《横山寺》我也看过……最后您立地成佛独守空寺,那个画面非常震撼人心。” 《横山寺》算是上个世纪的老片,还是他和庄容山早期合作的作品。谷覃生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看过,有些讶然,心底倒是对他更加满意了。 庄容山听他只夸谷覃生,便有些不高兴地表示:“呵,那也不看看是谁指导拍的!小薛,你这就不厚道了,只夸演员不夸导演啊。” “是是是,”薛见舟弯了弯眉眼,“最主要当然是您导的好。” 庄导这才气顺了,倒是谷覃生挤眉弄眼,故意抖搂这位老伙计的轶事:“就是从《横山寺》开始,老庄这些年横扫各大奖项,跟集邮似的,有一次我去他家做客,哇,一墙的奖杯,他还特别做作地问我,好不好看——嘿,就会得瑟!” 庄容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说我?上次、上次是谁拿了个国际奖项就开始向我打视讯显摆?” 两位老人家炫耀的心思倒是半斤八两。薛见舟忍俊不禁,连边上的工作人员都笑作一团。
第2章 02 薛见舟又梦见了他的养父母。那个时候,他们一家的日子还是平淡充实的。尽管偶尔在邻里会传出一些有关他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之类的闲话,但总的来说,他的养父养母对他很好,几乎事事顺着他,他那素来温婉平和的养母在听见有人说他坏话时,也会涨红着脸怒声回怼。 梦里的男人模样还很年轻,戴着斯文的黑框眼镜,在餐桌上不住替他养母夹菜,被那脸颊通红的年轻女人瞪了一眼,才憨憨笑着将一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 “舟舟,你看他!”那时浸润在幸福里的女人面容也分外美丽,她小声嗔了男人一句,“小心舟舟生气,我们娘俩都不理你了!” 薛见舟看着他们,嘴边忍不住带上点笑意,他想说,他不生气的。可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那简简单单的几个词哽在喉咙间,几乎要让他窒息。薛见舟慌了神,试图伸手,想要抓住他面前那对言笑晏晏的年轻夫妻。 他抓了个空。 画面模糊,场景转换,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息,来往的医护匆匆忙忙,四周喧嚣,却与他毫无干系。 他看见了自己。那个十八岁的薛见舟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消瘦青涩,头顶清冷的灯光在他眼底投下一大片淡青的阴影。 他手边放着一张死亡确认书,少年紧紧握着手中的笔,却久久未曾签下名字。 “医院告知:薛皓山近亲属/监护人,患者因车祸导致全身多处器官破裂出血,经医院积极抢救,仍于2018年12月1日23时35分不幸去世。请您代表患者所有近亲属对患者的死亡状态予以确认……” 少年混混沌沌抬起眼,对上头顶那盏明亮而刺眼的白灯。那一双眼里有熬夜后积起的通红血丝,晕着与他现在如出一辙的冷淡的光。 养父因车祸去世,养母受伤昏迷,几个亲戚平素便不常往来,他再无旁人可以依靠。 薛见舟冷静地想,他的妈妈只有他了。 “……舟舟……舟舟?” 他睁开眼,眼底还有化不开的哀恸。青年茫然地盯着眼前昏黄的车内阅读灯,神情恍惚,似乎没能从梦境中脱身出来。 有人用指腹轻轻揩去了他眼角沁出的一滴泪,温声询问:“舟舟,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做噩梦了?” 薛见舟怔怔地偏过头,对上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男人的一只手掌正轻轻按着他后颈,在车内空调过度干冷的风里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薛见舟突然很想躲进他怀里。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青年迅速转换好神态,轻轻摇头,朝那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没事的,江先生。大概是这几天太忙了,没能好好睡觉。”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了,这几日你松江、横店连轴转,都没怎么休息……得跟老庄说说,我把人放他那儿可不是来受罪的。” 薛见舟微微垂眸,没说话。江致深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亲了亲他鬓角,嗓音微哑:“舟舟,我想你了。” 车窗外变幻莫测的灯光光影映在青年半边脸颊上,那瓷白的肤晕开时而明亮时而昏黄泛紫的光斑。薛见舟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里流转着细细光点,瞳孔漆黑,眼睫浓密,深邃缱绻,美得动人心魄。 他微微昂首,温顺地吻在男人下颌上,声音在窗外呼呼风声中里显得分外清冽:“我也是,江先生。” 夜色沉静,薄云浮动,寥无星辰,清冷浅淡的月光偶尔透过那绉纱般的一层流云泻下来,无声无息地笼罩在这座城市林立的高大建筑上。 正衡集团旗下的产业多得数不胜数,服务产业更是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装饰繁复典雅的酒店静静矗立在四周稍显低矮的写字楼群中,中世纪拜占庭风格的外观让它在这一片黯淡沉寂的建筑格外中引人注目。 高层的走廊里铺着厚重的猩红地毯,墙上颇具古典风格的壁灯将这条廊道映得明亮且充满异国情调。 江致深用房卡打开房门,甫一进去,便将紧跟在他身后的薛见舟压到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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