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月嘿的一声,似乎想去握余愿的手,又发现自己的掌心太过于粗糙,因此抬起手又放了回去,只打量着余愿,“这么长时间不见,愿愿都长这么高了,真好,真好.....” 她反复念叨着真好这两个字,布满皱纹的眼尾微微湿润。 安置好父母骨灰盒的章书闻从馆内走出来,一怔,“姑姑?” 这两年,章书闻和章小月偶尔会有通话往来,但全是章小月先联系的章书闻,她自然也察觉侄子不愿与她再有太多的牵扯,到了这半年,几乎就断了联络。 姑侄几人一同去“看望”章雄和王如娟。 章小月唠叨的毛病更严重了,有说不完的话,对兄嫂的,对章书闻和余愿的。 “哥,嫂子,你们在下边都看到了,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们也能放心。” “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好在书闻自己争气,还拿了奖学金呢。” 章书闻默默地听着。 “想当初我刚见到愿愿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到我这儿。”章小月在脖子的位置比划了下,“现在都成年,高出我一个头了!” 她又说章书闻,“时间过得可真快,说不定再过几年,书闻就能领个媳妇过来看你们了......” 章书闻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姑姑,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章小月又念叨了好几句,“为人父母,最希望的就是看到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成家立业。”她压低声音,“愿愿的情况特殊些,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不方便就跟我说一声,送到我这儿来,你爸妈会体谅的。” 她说的全是贴心的话,章书闻却沉着脸不搭腔,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公交车半小时一趟。 章小月好不容易见到兄弟俩,下一回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哪怕章书闻的态度冷淡,她也忍不住多找些话题。 等上了车分开坐,章书闻的耳边却依旧静不下来。 父母、兄弟、成家立业这几个字眼像是螺旋桨,在他的脑中翻江倒海。 章小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爱听,却也不可否认那确实是世俗里大多数父母的期望——章雄和王如娟也不例外。 “哥哥。” 章书闻因这寻常又刺耳的一声蓦然回神,“嗯?” 余愿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嗫嚅,“姑姑的......” 章书闻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余愿注意到的,他自然也不会忽略。章小月眼尾的瘀伤虽然快要痊愈了,但不难看出是人为所致。 是郑伟还是郑智动的手呢? 章书闻沉默地望向前方瘦弱的背影。无人可以倾诉的章小月佝偻着身子,像一双旧时代留下来的绣花鞋安静地等待自己被淘汰的命运。 她感应到兄弟俩的目光,回过头带着点讨好地笑了笑,脸上沟沟壑壑的纹路如同细密的针脚堆了起来。 他下车时,章书闻微吸一口气,叫住她,“姑姑。” 章小月高兴地诶了声。 可章书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多的语言也找不到挽救这个女人的方法。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轻声道了句再见,目送女人驼着背走进细雨里。
第69章 章书闻言出必行,当真带余愿去花鸟市场挑巴西龟。 那么多的小乌龟里,余愿一眼就相中在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只。它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还不到余愿半个掌心大,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许是怕他们养不活这只龟会来找他理论,劝他们换只更壮的。 余愿提着四方的塑料盒,摇摇头,“我就要它。” 章书闻其实也担心余愿挑的是“星期龟”,若没能养大又徒增一场悲伤。可余愿很执着,无法,章书闻只得买了些药剂之类的液体以防万一。 回程路上,余愿时不时打开盒子的盖子去触摸乌龟粗糙却又柔软的爪子。 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尖,章书闻问:“为什么只要它?” 垂着脑袋跟乌龟玩的余愿抬起头来,笑眼弯弯,“如果我不要它的话,就没有人要它了。” 弱肉强食是动物世界的准则,遇到余愿的瘦小乌龟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同类当作垫脚石压在腥臭的水池下。 章书闻未料到余愿是这样的想法,心底软绵绵的,片刻,伸出指尖碰了碰乌龟的鼻子,“好,我们一起把它养大。” 巴西龟的眼睛有点红肿发炎,前一周需要药浴,余愿总会勤勤恳恳地用小塑料盆给它泡澡。 而那只“冒牌”的毛绒乌龟被章书闻偷偷地藏进了收纳箱底,每次余愿想要寻找的时候,他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余愿找了几次之后,无果,再加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新成员上,就不再念叨着了。 怀着让巴西龟茁壮成长的期望,余愿给它取名“壮壮”。 缸里的藻类和装饰品一天天多起来,巴西龟的状态也如它的名字一般一日比一日佳。 而余愿在许知意的协助下给章书闻画的画像也有了进展。 那天许知意情不自禁的一句话没能掀起涟漪,余愿压根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只是费解地望着他,然后将手收回去,嘟囔着,“你又要骗我吗?” 余愿单方面跟许知意冷战。 许知意一口一个“对牛弹琴”、“朽木不可雕也”,可余愿才不理他什么牛啊羊啊猪的,又是好半天把他当成空气。 许知意全然没有了办法,好说歹说才让余愿相信他不是想出尔反尔。 画像的细节日渐丰富。在许知意蹩脚的指导下,每一道线条、每一笔色彩余愿都亲力亲为,轮廓有了、五官有了,但眼睛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八月上旬,升高三的许知意提前回校,来画室的时间骤然锐减,画像迟迟成不了稿。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 新的学期,章书闻不再参加模特队的活动,林涵也从队里退了下来,将整个队伍交给了李文轩。 设计团队的阿生师兄已经毕业,得家里的支持和队伍里的师姐一起创业,开了一间软件公司,专门承包其它公司软件项目中的非核心项目。 初创团队总归是艰难的,缺资金、缺人手、缺人脉,当年一起奋斗的伙伴大多数都投身大厂,婉拒了阿生的邀约。倒是还在校的章书闻几人偶尔能从阿生这儿接些不太需要技术含量的活,薪酬一般,但算是对阿生这两年间毫无保留把技术教给他们的一种回报。 章书闻在闲暇时依旧会接些商业站台之类的活动,这是他最大的一笔资金来源,怎么着都不会落下。有次工作结束,甚至还有化妆品的主理人看上他的外形,想让他尝试做直播,章书闻本是一口回绝,架不住时薪可观,犹豫着尝试了一回。 可惜他实在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一到聚光灯前就浑身不自在,别说介绍产品,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面对弹幕大胆的调侃,他更是尴尬到红了耳朵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只一次,章书闻就打消这种赚快钱的念头。 李文轩知道了这件事后,竟然去官方账号扒了那天的直播回放,录了屏,在某一次聚会章书闻猜拳输了作为惩罚放出来给众人看。 章书闻也算深刻地体验了一把“公开处刑”。 周末,李文轩路过墨轩,想着把录屏也给余愿看,结果无意中发现了余愿给章书闻画像的事情。 许知意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这会子是午休时间,大部分的学员都回家去了,安静得任何一点声响都被放大。 余愿坐在画架前,苦恼地看着一直画不好的眼睛。 李文轩就是这时候进教室的。 许知意听见脚步声,睁开瞄了一眼,懒得跟对方打招呼,继续装睡。 “愿愿。”李文轩走过来,低声,“在干什么?” 待看清素描纸上的情况,李文轩愣了愣,惊讶地拉开椅子坐下,“你画的?” 余愿没有揽功,“许知意教我。” 许知意扬了扬眉头。 “他教你?”李文轩看向一旁趴着的少年,言语之中有笑意。 余愿点点头,“不可以告诉哥哥。” “你想给章书闻惊喜?”李文轩了然,“行,我不告诉他。” 两人说着话,许知意悄悄竖着耳朵听。 李文轩指导余愿给画像补了几笔,沉吟道:“眼睛的部分......” 这正是余愿最为困恼的地方,两个月来,这幅画像修修改改,唯有眼睛总无法达标,能力有限的许知意也找不出问题所在,始终无法成稿。 李文轩细细地看了会,“我先画着,不行了再擦掉。” 他拿起笔三两下勾勒出眼型,“章书闻的眼睛要长一点......” 余愿期待地等待眼睛定稿,许知意也将埋着的脑袋抬起来,半睁着眼看李文轩怎么改。 半晌,李文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看素描纸,又看看许知意。 许知意来不及闭眼,装睡被发现,不免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听见李文轩啧的一声对余愿道:“我以前怎么没有发觉,你哥的眼睛跟许知意的有点像?” 这句话像是寒风一般吹到许知意的眼底,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李文轩还在说:“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许知意才教不了你,我自己画自己也很奇怪......” 许知意嚯的站了起来,椅脚和地面摩擦发出滋啦刺耳的一声。 巨大的声响让李文轩和余愿抬起了头。 许知意神色冷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恶狠狠凶巴巴地瞪着余愿。 他想起来,有许多次,余愿都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睛,就连第一次见面,余愿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双眼。 他乐意被余愿看,甚至有时候会利用这个优势让余愿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可李文轩的一句话却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所以,当他在沾沾自喜的时候,余愿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他。 许知意手握成拳,像是随时会爆发。 李文轩眉头一蹙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许知意喉头滚动,“不干什么,我突然不想画了,不想再待在这破地方。” 他抄起斜挎包就要走,李文轩拦了下,“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许知意撞开对方的肩膀,“你少管我。” 余愿小跑过去抓住许知意的手,费解地看着他,低声,“画......” “你没听见我说不想画了吗?”许知意眼尾全红了,一把推开余愿,“少这样看着我。” 没有防备的余愿被他轻巧地推出去,许知意条件反射去扶,而余愿已经一个踉跄撞在画架上,五官揪在一起。 许知意咬牙,转身大步地走出了画室,身后是李文轩带着愠怒的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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