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前给有有拍了一张肖像照。有有的五官看起来有点古怪。游览在拍摄的时候尽量挑更加善意的角度。 回程的车上,他和李觉哉一起看着相机里的有有。李觉哉看着游览,说:“拍得特别好。”相片其实能看出很多,看出游览很喜欢有有,很在意有有。这些比语言表达还精彩。 那张照片在摄影专业课上展示的时候也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老师说游览看起来很有拍人像的天赋。 那之后,李觉哉和游览常跑去疗养院找有有玩。他们是唯一会来看望有有的人。 也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抚育院的护工说有有先天心脏缺陷很严重,可能不会太长寿。游览于是想到了要好好帮有有拍一组照片,另外也帮疗养院里愿意让他拍照的老人、小孩都拍一组他们喜欢的写真。他和李觉哉窝在城郊大巴的后座赶回城市的时候,两个人傻乎乎地冥思苦想了半天,决定把他们的这个拍摄计划命名为《亲爱的麻烦》。
第16章 亲爱的麻烦(二) 因为都是患者,和每一个人沟通都不容易。在拍摄的初期,李觉哉都是负责沟通的那个人。他要先和疗养院的院长商量这件事,然后再找能够辅助他们的护工,最后再和可能愿意拍照的人沟通。 那段时间,游览会感觉李觉哉是谁赐给他的一张嘴巴。 他们课后一有空就开始往城郊跑。节假日的时候也没回家。他们在大巴上靠在一起打瞌睡,下了车之后,被灰扑扑的尘土呛得咳嗽。游览背着自己相机包,李觉哉替他拿着其他的拍摄工具。两个人很认真地做起了这件事。 有有常在门卫室那里等他们。他看到游览的时候就叫:“鸟!”看到李觉哉就叫老师。游览有点不满地说:“怎...怎么,我,不是...是人啊。” 有有咯咯笑着,从李觉哉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果冻。因为老师总是很聪明地知道在哪里藏好小零食给他。所以有有非常喜欢李觉哉。 他们第一个拍摄的人就是有有。但有有很不受控制。游览后来都是用抓拍的,跟着有有到处跑。因为心脏的缘故,有有根本跑不快。游览于是拍下了有有躲在餐桌底下玩积木、有有在玻璃花房里寻找花仙子、有有和他一位八十高龄的朋友交换零食。 李觉哉有在少年抚育院里看到先天腿脚畸形的小朋友,也有眼睛后天生病坏掉的孩子。小孩说自己发了场高烧,然后烧坏了一只眼睛。他印象中左眼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只细口花瓶,上面插着一把野花。现在他戴着加勒比海盗一样的眼罩,生活在抚育院里。 他和李觉哉晃着腿坐在滑滑梯上面。他问李觉哉:“我还能长大吗?” 李觉哉和他撒了谎,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说:“我的眼睛也不好了。但是我长大了。你也会平安长大的。”李觉哉想,这也不算谎言,他的眼睛也是迟早要不好的。 那天他们坐车回去的时候,因为太累,李觉哉的眼睛像起雾了一样很不舒服。到站之后,本来说好要去游览那边一起拣选照片。但李觉哉和游览说他太累了,要先回学校休息。 游览背着相机包走了。李觉哉站在公交站牌底下,恐惧地等待着大雾散去。他想抬手打辆的士都看不清楚,就只能久久地站在那里。已经不知道天是不是越来越黑了。身边路过的人会不会觉得他奇怪。李觉哉假装低头在口袋里找寻什么东西,一直到眼睛慢慢清晰起来。 他松了口气,疲累地坐到了站牌下的座位上。 游览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 - 李觉哉转头,看到游览背着相机包从车站对过的人行道跑过来。天气还算有点春寒料峭,游览已经穿上短袖了。下面配了条垮垮的牛仔裤。他们到疗养院的时候,有个大爷一直追着游览问他冷不冷。 游览站在一面红墙面前拍一个清瘦的老太太。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月牙色的旗袍出来,扶着墙,朝镜头微笑。她拍一会儿会突然冷下脸问他们:“你们拍我做什么。” 护工提前和李觉哉打过招呼,老太太有阿兹海默,记忆总是反反复复。李觉哉走上前和解释,解释完老太太又笑眯眯地把背一挺,说:“谢谢你们哦。” 游览举着相机跟着拍了挺多个场景。老太太最后换了双平底鞋,要给他们展示她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块滑板。护工急得要上去抢滑板。老太太一定要滑给他们看看,护工又怕她滑到一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滑行。 同时段,他们还拍了一位肥墩墩的阿婆。阿婆和他们是老乡,在北村大街一带开着一间面馆,现在已经交给儿子。李觉哉和游览回原先的城市的时候,还特意去北村大街吃了面。 游览有时刷动态刷到他那些新北的同学念大学之后,在各个国家喝着午后红茶,点份brunch在甜品店坐一个下午。他就是分享一些不知所谓的街拍,或者疗养院里拍的人像。他有时会偷偷拍李觉哉头上呼呼飘起来的发丝,或者李觉哉和有有玩堆贝壳游戏的时候,转头兴奋地朝他扬了扬一颗特别漂亮的贝壳。 会有同学戏谑地评论他说:你和二十度还在一起玩啊?游览想,他幸好还和李觉哉玩在一起。 他朝着和阿婆说话的李觉哉按了下快门。阿婆年轻的时候想过做舞者。现在身材发福之后换上舞蹈服怎样也不敢走出门。李觉哉靠在门边劝说她。他说,没关系。他用手机放了首舞曲。 拍摄在老年食堂的二楼进行。上次李觉哉就觉得这里的地砖十分漂亮,像土耳其地毯一样花纹,上边绘着野猪、鹳鸟和野栗子。阿婆红着脸,挪起肥墩墩的身子的时候,野猪、鹳鸟和野栗子好像也在一起抬头欣赏她。 一曲结束的时候,周围的观众都开始鼓掌。阿婆羞怯地鞠了下躬,走到食堂门边的时候忽然顿了下,捂住自己的脸,抵在了食堂那扇黄色的大门上。她哭了。游览抓拍的有一张照片里,阿婆静立在那里,像土耳其纹地砖中间长出的一颗红色蘑菇,身上紧绷绷的舞蹈服水波般颤动着。她七十多岁了,她已经很少可以这样幸福。游览给这张照片找了个名字叫《开口梦》。 摄影讨论课的时候,胖嘟嘟的阿婆被放大在投影仪上。同学们可以看到她头上的发髻绑得不怎么好,粉底胡乱涂了下,黄褐斑若影若现。但是她是十分幸福地在哭。 游览下了课,第一时间兴奋地打电话给李觉哉说:“老...老师说,那张...张,不错。”他说着打了个喷嚏。 李觉哉说:“啊你活该啊,谁让你穿脱衣服那么快。” 游览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说半句,李觉哉顶三句。李觉哉问他:“知道怎么看天气预报吗这位大学生,手机默认软件里有‘天气’,点开,找到我们所在城市...” 游览赶到下一间教室的时候,大叫:“挂...挂了!”
第17章 亲爱的麻烦(三) 李觉哉后来也被传染了感冒。他坐动车回原来的城市的时候,一直打喷嚏。他发讯息骂了游览一通。游览一点摸不着头脑。 李觉哉和游览现在念书的城市更大更现代化,也会有更好的眼科医生。但是李觉哉复诊还是每次都偷偷回原先的城市,到熟悉的门诊室坐下来。他靠在椅背上的时候会觉得十分安心。即使医生手里拿的是枪决判决书,他也觉得安心。 李觉哉的眼睛对色彩的感知在渐渐退化,世界仿佛在慢慢拉高灰度值。每次游览把相机递给他让他看刚拍的相片的时候,李觉哉都会有点心虚起来,不敢说什么。但他还是坚持配合着游览的时间一起去疗养院。 他坐公车路过新北高中门口的时候,看到节果决明的粉花褪成了肉桂色。他的右手摩挲着左手上戴着的手表,心里天真地想着,有一天花瓣会变成水粉色、奶粉色然后是乳白色,就好像他发明了那么多品种的花一样。他觉得也不错。 李觉哉忍不住拍了照发给游览看。 游览回问:你回去了? 李觉哉愣了下,忘记自己是偷偷回来的。他就没有再回复游览。但那天他下了动车,拿着新的复检报告在到达大厅踌躇了很久。他实在不想拿着视力退化的复检报告回去学校,然后没事人一样和其他人礼貌问好。想来想去,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游览那里。 李觉哉出地铁站的时候,外边在淅淅沥沥下雨。游览倚靠在地铁站口,手里夹着只烟,戴着棒球帽,低头困倦地吐了口烟。李觉哉看到他的时候,有一瞬间以为看到一个年轻好看的陌生人。他叫了游览一声。游览慌乱地摁灭了烟头,在自己身上拍来拍去,以为这样可以把烟味拍掉一样。 他们都在期中周,课业十分繁忙。李觉哉自己也烦乱得不行,他理解游览。但游览撑着伞走在他边上的时候,还有点不安地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烟味。 李觉哉偷偷笑起来,地面上升腾起来的潮闷的热气和游览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混杂在一起,是李觉哉对那一年雨季的全部记忆。 他们去常去的一间韩国炸鸡店吃东西。炸鸡吃完之后,老板会在铁板上炒海苔肉松炒饭。李觉哉每次都觉得,那是他们辛苦吃完三人份炸鸡之后的奖励。游览身上穿着学院的院服,他一直当睡衣穿,出来接李觉哉也懒得换了。餐厅里人满满当当,很多人喝着清酒,说话都含混不清。 李觉哉和游览后来也喝了点。他们酒量都不太好。游览这次喝多了之后意外的话多,但是说不清楚,咬着舌头吐泡泡:“老...老师,放大....大....大....” 李觉哉第一次学他说话:“大大...” 游览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努力表达,还用手比划了一个圈,但至于是大什么真的说不出来。李觉哉忍不住笑出声来。游览泄气地缩到了墙边上。游览掐一下他,他皱眉动一动。李觉哉说:“我不笑了,你继续说啊,大什么啊。” 游览嘟囔:“就...就不,说。” 餐厅的大门被撞开又合上,外面进来的人带着湿透了的伞,在闷闷的热气里找位置。游览捂着自己的脸,重复着:就不...不告诉,你。” 李觉哉眯眼睛笑起来,靠到卡座上舒服地看着这个半明半暗的世界,身边躺着自己的复检报告单。游览卡在这个世界的中间,举酒杯和他敷衍地碰了一下,把最后一口清酒倒进了自己嘴里。 - 考完期中考后,他们有再去一次疗养院。游览给一位一直背着小书包的阿爷拍照。阿爷说小书包是他的百宝箱。其实里面无非是放着些他的老年证、用旧的钱夹和已经看不清出发地及目的地的车票。阿爷很喜欢捡疗养院里的破烂塞进自己的小书包里。 游览拍了他把小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一件陈列好,给所有人介绍的时刻。阿爷很喜欢钟表。有人有废弃的手表都会送给他。李觉哉打开他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他把所有的表盘拆下来,钉在了一只原木色的柜子上。那只柜子的柜门上长出了无数只表盘,像成群的眼睛一样。表盘也会有颜色大小的不同,米奇老鼠可能和百达斐丽放在一起。李觉哉和游览都好喜欢那只表盘柜子。游览对着柜子拍了无数张照片。
22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