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将药罐握在掌心,倔强的眉眼稍有动容,但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激,须臾后,他对梁念诚嗤道:“你这人,真是奇怪。” 梁念诚没回复,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亮仔裤子上的血渍,又淡淡地说:“记得处理腿上的伤口,我不打扰你了,先走了。” 亮仔面色一僵。 待他来到门口,亮仔又叫住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说了声“谢谢”。 梁念诚对亮仔点头,回到了床位。 但脑子里仍旧一团糟,亮仔和那个男人苟合的画面仍在他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这令梁念心头萦绕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这是他们的事,他们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梁念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为自己虚伪至极,便打算做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以来抵消这些不堪入目的记忆。 他从床底捞出一个麻袋,里面装着三月前从乡下拖来的行李,从陈旧的衣物中精挑细选,空气中弥漫着股衣服自带的朽木味。 梁念诚对此习以为常,不厌其烦地一件件叠好,堆在一旁。 一个工友进来看见他这幅样子,觉得新奇,津津乐道:“念诚,干嘛呢?” 梁念诚态度认真,头也没回,言简意赅道:“挑衣服。” 工友瞅了眼床上这堆破布,忍俊不禁:“就你这些衣服,还有什么好挑的。” 走过去抓了把梁念诚的肩膀,眉飞色舞,询问:“你不会是要去见相好的吧。” 梁念诚神情一凝,没回答,选出一件发黄的白色长衫和黑色裤子,尽管材质简陋,但总体看上去还算干净体面,呢喃:“找到了。” 他扭过头,笑眯眯回答工友的问题:“没什么,只是想看看。” 工友见他这神神秘秘的模样,耸耸肩,不再询问。 收拾一会儿,工友们陆续回来了。 众人皆褪去一身疲倦,躺在床上休憩,梁念诚也不例外,他望着置在床头,叠放整齐的衣服,想起明日与谢治群的约定,就心花怒放,不知不觉中,他的意识如涓涓细流汇入了遥远的梦乡。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金色的沙滩,白色的鸥鸟从墨蓝色的天空呼啸而过,黑色的海平面波光粼粼,金色的夕阳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天与海接壤的边界。 他握着一个人的手,正漫无目地地游走在海湾。 直至身旁的人叫住他的姓名,他回过头,才发现这人是谢治群。 梦中的谢治群依旧温柔,依旧美好。 “梁念诚,你喜欢我吗?” 尽管这只是个梦,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羞怯,看着谢治群点点头。 他还没大胆到能对谢治群说出“喜欢”二字,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 “有多喜欢?” 这可难倒梁念诚了,他没考究过谢治群在自己心中的感情份量,所以只是诚挚地看着心爱的人道:“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因为他能付出的,也只有自己。 谢治群面色如常,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突然松开手,面若冰霜,似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对梁念诚宣判死刑。 “可我不想要。” “梁念诚,你真恶心,我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你怎么敢来喜欢我。”
第12章 “来人啊!快来人!都他妈别睡了!” 梁念诚是被一记急促的嘶吼声吵醒的,猝然掀开沉重的眼皮,就嗅到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泥水味。 帐篷外雷声震震,豆大的雨点如兵刃,剧烈地击打在薄薄的帐篷纸上,讨伐似地四面楚歌,“啪啪啪”毫无章法地鸣乐,地动山摇,床褥亦岌岌可危,正咯吱咯吱地一通唬叫。 他料感大事不妙,从床板一跃而起,蹿出帐篷外,遂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色的泥水平面约莫半米高,殃及到任何接触土地的物品,周遭低矮的桌柜一律被浸泡,多亏他的床比水平面略高一些,才免遭劫难。 他尝试着伸出脚下沉水面,若浮游生物般漫无目的地寻摸,鞋已不见踪影,不知被冲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團Ζī 算了,不要了。 梁念诚干脆赤脚陷进水中,踩着悬空的泥土,向外走去。 外边的境况更是鸡飞狗跳,乱上加乱。 一片乌泱泱的黄河湍急险恶,如打了激素的洪水猛兽,涨势惊人。 一夜之间,凭借疾风骤雨、狂风大作两大高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伐,吞没了还未修葺完全的楼盘底部。 一颗颗扎根土地的榕树仿若壮士断臂,被削去首级,十分惨烈,粗粝的树干如孤儿漂浮在黄泥水面,所有帐篷都被压低了身高,露出难看的褶皱。 这惨痛的教训叫一个个身体健壮如牛、四肢发达的男人褪去了上衣,光膀子在狂虐的大雨、凌厉的大风中手忙脚乱,面目狰狞。 身材肥壮的工头也不例外,吓得一会儿面色铁青,一会儿煞白,六神无主地像个胖头鱼浮露水面。 亮仔也被这阵仗唬得惊慌失措,晕头转向,他看到梁念诚,一把冲过去,抵死揪住这人的手臂。 梁念诚见状,也把手搭在亮仔肩膀上,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在剑雨中互相搀扶前行。 风似得了狂躁症,有了人性中的邪念,比一切都要迅猛,都要恶毒,不一会儿亮仔的眼睛被疾风刮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嘶叫:“真是见了鬼了!来这几年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梁念诚的双目也被刺得疼痛难忍,哑声夹杂撕吼问道:“水怎么会涨这么高?” 遂一脸忧心忡忡地扫视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建筑地基,不忍直视道:“再这样下去,楼盘都要被泡烂了!得赶快想办法吧这些水排掉!” 亮仔闭上眼,绝望涌上心头,回道:“谁叫我们工地在吴塘区附近!这里的排水系统差得要命!有什么办法!” 梁念诚撸起袖子,心想,这种由于极端天气引起的突发水灾,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前年在村里也曾遇见过这种情况。 当时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寻觅一条疏通水流的渠道。 对了!渠道! 他想起附近的一家与工地接轨的造纸厂,那有一条通往运河的水沟,只不过前些日子造纸厂倒闭,这条水沟也随之荒置,关闭了阀门。 “我知道了!” 亮仔:“你想到办法了!” 梁念诚点头,大手一挥,抓起一根粗细均匀的树干,对一旁懵懂的亮仔道:“你招呼大家各自找铲子和水桶,待会去造纸厂会合,我们把那条关掉的水阀打通。” 亮仔惊喜地亮起双目,响亮地答:“好!” 梁念诚朝他点头,旋即拄着树干,步履蹒跚地艰难行走在滚滚洪水中。 他所行进的每一步都极为沉重,双腿恍若在泥水里搅和,每一次抬腿都能勾起一层厚重的沙石。 行进五分钟,他终于来到造纸厂的排放区域。 眼底一片黄色的汪洋大海,他强忍腐臭的废水味,俯面探视水底,双手在污泥中摸索,只不过寻找的过程险阻,似被臭气熏掉了嗅觉。 历经千辛万苦,泪水糊满一脸,他终于在一处铁栏杆摸到一块类似阀门的开关,当即倾尽全力一扭,一声轰鸣潺潺的气流声乍响,掀起水的暴怒,污泥附耳鱼贯而入,流争先恐后地涌进同一个漩涡。 身后传来众人的呼喊声,他回过头,喜出望外,是亮仔和工友们。 这些人无一不用一种瞻仰英雄的目光注视着,在雨中无比瘦弱,却用上整个身体支撑,竭尽全力的少年,这个少年的身形在他们眼中一下子突然高大起来。 梁念诚拼尽全力,压着嗓子喊道:“都别愣着了!快来帮忙!” 众人丢失的魂魄这才回窍,一个个纷纷扬扬、你追我赶地支起铲子开始铲水。 亮仔扑到梁念诚面前,帮忙固定住阀门,此时他对梁念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顶礼膜拜,称赞的话势如破竹:“可以啊你,大场面能支楞大家!” 梁念诚谦逊地笑了笑。 这项艰难的疏通管道的工作,从早上五点半,通过众人的勠力同心,持续到下午的六点半才划上句号,污水不断地被排空,鸟尽弓藏。 事后,大家都想找最大的功臣高歌称颂,寻遍四周,却发现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的梁念诚在赶往距离工地五公里以外的写字楼的路上。 他一边责备自己居然爽约,一面谩骂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来的时机,惶恐自己抵达那时谢治群已经负气离开。 他还在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守时? 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 他回忆起昨夜那个非比寻常的梦,以往良善的谢治群用最平和的语气抨击自己。 “可是我不想要,梁念诚,你真恶心,我不可能喜欢男人。” 他的脚步就愈发难迈开。 其间,他路过先前曾和谢治群偶然相遇的零售店,透明的玻璃照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惨状,肮脏的污泥如狗皮膏药一样,死乞白赖地挂在他衣服各处,恶臭熏天,脸上更不用说,被厚厚的泥土黏附,已描摹不清五官。 彼时一名五六岁的男童和母亲一看到他,惊讶地指着他道:“妈妈,你看,山里的野人出现了。” 那名母亲连忙惊恐地捂住男孩的嘴巴,用看待垃圾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别说了,这人不是好人,别让他听到。” 梁念诚头一次露出阴恻的目光,朝那对母子刺了一眼,这对母子即刻被吓得落荒而逃。 随后将头压得极低,仿佛割断了脖子,头颅能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砸个粉碎,砸个脑浆迸射。 他的自卑如被巨浪掀翻的船舵,一头扎进苦海所剩无几。 他鄙夷地加快步伐,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 没事的,梁念诚,你现在只想见到谢治群,只要他还没离开。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余晖褪去,最后的一抹夕阳,心中苍凉无比。 当他来到日思夜想的写字楼下时,铁皮阀门已紧闭,没有什么人在了。 他这才失去了全部力气,蹲在地上,头颅埋进腿弯,难过、挫败、失望、自责这些情绪皆寸血寸肉,揉进他的骨缝中,泪水止不住地下落,冲淡赤脚上的淤泥。 他克制地哽咽,那些曾经欺盼的美好仿佛都化为泡影。 他又是独自在悬崖上,仰望那不可触及的月光。 届时,一双熟悉的皮鞋步入视野,一道甘冽的嗓音响起。 “梁念诚,你在这干嘛?” 他错愕地抬头,哭的很丑,居然看到一脸迷惘的谢治群。 他一边紧巴巴地抽泣,一边抹眼泪道:“你……你还在?” 谢治群从没看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梁念诚哭得这般凶,身上的衣服脏透了,两行眼泪哗哗流,看上去楚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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