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三个字一晃而过,郁筠只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宋呈越便将听筒抵在了耳朵上,半边脸遮住郁筠的视线。 那边说了些什么,有细碎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郁筠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过了会宋呈越的回答:“嗯,好的,你先按着,我回来处理。” 对面的人又讲了几句话,宋呈越应声“好”,过会又加了句“辛苦了”,便挂断了电话。 接着,两人一路无话。 郁筠一边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一边忍不住思考着宋呈越的事情。 他对宋呈越的了解还是太少,尽管那些纷至沓来的线索让他能够简单地勾勒出一个粗糙的故事,但他还是不明白宋呈越的想法。 但他的心情很奇怪。 郁筠本来以为曾经那段晦暗的生活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独自行走在那条阴冷逼仄的小道上,从不曾回头看一眼,也当然不可能会看到自己身后藏着别人。 那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窥探着,像是一个影子,隐匿在斑驳的时间里。 郁筠蓦地从心口涌上一阵酸涩。 他从后视镜上看到宋呈越的脸庞时明时暗,在光影间像是一个虚幻的、并不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犹如无根之萍,在广阔的湖面上漂浮,下一秒不知会飘向何方。 宋呈越捕捉到了郁筠的眼神,他眨了眨眼,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在郁筠身上。 郁筠有些不自在,悄悄地挪开了眼神。 车一路驶入地下停车场。郁筠拉开车门,在宋呈越也出来后锁上了车。 滴地一声响,郁筠身前落下一片阴影,被隔得很远的灯拉得极长。 “小筠。”郁筠听到宋呈越叫了声他的名字。 “走。”郁筠瞥了他一眼,率先快步向电梯走去。 这条路他自己一个人走过很多遍,和宋呈越两个人一起也走过很多遍。 宋呈越像个沉默的骑士一样跟在郁筠的身后。他只是叫了一声郁筠的名字,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在家门口,他们一个往左,一个要往右。郁筠站在自己的门前,将公寓的大门推开一条缝。 公寓里是漆黑的,没有灯光,没有除了他以外别的活物。下着大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连一点家具的轮廓都看不到。 郁筠回头看了一眼宋呈越,捕捉到他定定站在门前的身影,才抬脚走进了房门。
第79章 自由的人 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 郁筠梦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压抑的、棺材一样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没有门,也更无处逃离。 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动作也做不了,时间的流动变得分外缓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忘了自己到底在哪里。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气让他的手脚冻得发麻,从指尖一路到心脏,连自己的存在都仿佛感知不到。 但忽然,他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咚咚。 咚。 郁筠蓦地一惊,那叩门声像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从遥远的方向,一直传到他的耳畔。 手脚回暖。 他惊醒了。 而后,他便发现自己的手脚都露在被子外面。 从卧室的遮光窗帘处看到透过缝隙漏进来的阳光。 阳光明媚,郁筠被正正好落在脸上的阳光晃着眼,四肢僵硬,一时间竟然是没力气爬起来。 缓了一会,郁筠才重获身体的掌控权。 他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顺了顺头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拉开窗帘,让明媚的阳光彻底照进了室内。 他刚一醒来就觉得有些疲惫,熟悉的、酸麻的感觉从后颈的腺体处一路爬满整个脊椎。身体的关节像生了锈,走动起来都有些滞涩。 但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有重要的事要做。纵然疲惫,但郁筠还是照常穿上质地硬挺的西装。 硬挺的面料摩擦到背后的腺体,让他感到有些许的不适。对着镜子,他理了理衣服,看到镜子里自己疲惫的黑眼圈,以及恹恹落在额上的碎发。 今天是工作日,但郁筠却没有往公司去。 他买了束花,开着车沿着J市走了好大一圈,最终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墓园。 不是清明节,墓园的人很少。空旷的停车场里,只有零星三两辆车。郁筠拉开车门,将放在副驾上的花束也捧了出来。 也许是刚刚放晴的缘故,太阳还没有那么毒辣,暖洋洋地落在地上,让墓园雨后清新的、泛着草木香味的空气飘进郁筠的鼻尖。 他沿着阶梯一路走着,最终停在了一座大理石墓碑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中,是一个长发女人。女人的眼眸水润,长发散漫地披在肩上,发质柔顺平直,看起来温和漂亮。 但那一双荔枝一样水润的眸子里却泛着冷淡的微光,让这张柔美的脸庞上顿时多了几分强硬漠然的气质。 郁筠站在墓碑前,和黑白照片上的女人对视。 两个人的眼神如出一辙,此刻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着。 照片里是郁笙。 郁筠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和她长得很像。当然,也许不只是长相,他们的性格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的父亲程於音倒是个浪漫的艺术郁筠对他仅剩的记忆里,他都是一个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的人。每天活得快乐又无忧无虑,除了偶尔带着郁筠一起出去采风外,就是在各种地方画画。 郁筠一点也没有继承到程於音的性格。郁笙曾和程於音调侃说,想再生一个和程於音更像的孩子。 而程於音总是温柔地对郁笙笑,说:“如果你喜欢,就再生一个。” 这句话真的完全出自于他的本意。他深深地爱着郁笙,就算散漫惯了,记性也不太好,但总能牢牢地记住有关于郁笙的一切。 她喜欢一切实用的东西,长得漂亮柔软,但性格直白强势; 她口味清淡,她雨天关节会疼,他讨厌磨叽愚蠢的人。 程於音桩桩件件,比郁笙本人还要清楚。他真诚热烈地深爱着郁笙,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爱意。 当然,程於音也很疼爱郁筠。 在郁筠为数不多的记忆中,程於音不像严格的郁笙,对郁筠很是纵容。他关于童年的快乐记忆,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程於音。 但某天,郁筠和程於音约好一起去公园踏青,却在家门口等待半天没有等到他的到来后,一切就变了。 郁筠那个温柔烂漫的父亲得了癌症,英俊的面庞在日复一日的化疗下迅速枯萎。最后,住在了墓园里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中。 那时郁筠才10岁。 对于爱人的去世,郁笙的表现并没有那么歇斯底里。她只是一直独身一人,好像生活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初她和程於音的婚姻就没有得到她家人的祝福。郁家也算是个老派的豪门,当年牟足了劲想要郁笙嫁给某个大人物,为家族带来利益。 但郁笙的确有着一身反骨,毫不犹豫地切割了自己和郁家的关系,在多方阻碍下建立了竹音。最后,郁家没办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她好像只是失去了一个普通的爱人,生命里缺了这个人也无不可。 而郁筠对父亲的记忆在时间的消磨下,也逐渐变得像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的痕迹逐渐褪去,也许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时间就这么毫无惊喜地前进。 接着,郁笙的腺体病变,就让竹音骤然变成了一座压在母子二人身上的山。 郁筠站在她的墓碑前。 没有什么风,一切都安静又欣欣向荣,连墓碑旁的小草,修剪整齐后似乎又冒起了头。郁筠将那束白菊放下来,看着阳光在白色的花瓣上落下细碎的影子。 他的面色有些不太健康的白,风吹起他的头发,好像能将他整个人轻飘飘地吹跑。半垂的眼睑遮住了他浅色的双眸,而眸子里的神色,有些淡淡的复杂。 今天是郁笙的忌日。 郁筠每年来的时候,都会带上这么一束白菊。 郁笙没什么喜欢的花,家里的花园都由程於音打理。在程於音去世后,郁笙就雇了人,一直打理着它。就算后来搬走了,那片花园也还是留着,种着当年的品种。 所以,郁筠便从来没有费心挑选过。 他只是按照郁笙务实的个性,选了祭拜用的白色菊花。 郁筠并不是那种会在过世亲人的墓碑前倾诉的人,他只是看着照片里郁笙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见到郁笙的样子。 正是在她弥留之际。 郁筠很艰难才抽空来了医院一趟。 他不记得那天的天气,只记得在光线苍白单人病房中,郁笙形销骨立地躺在床上,手上插着留置针,房间里一片死寂。 那时郁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他看着郁笙,声音沙哑地叫了声“妈”。 医院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让人心生烦躁。 郁笙抬头看了他一眼。 抬头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动作,那双明亮精致的眼睛此刻大得吓人。 “我……要死了。” 她第二次对郁筠说出这四个字。 “不会的。”郁筠正疲惫着,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有点急躁地反驳了一句,“妈,医生不是说还有救吗?” “没救了。”郁笙的语气平静,“骗骗别人还行,这话……你相信吗?” 郁筠便默然不语。 他看着郁笙,看着她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 “说几句话吧。”郁笙言简意赅地说。 她躺在床上,目光没有落点,点滴一滴滴地顺着管子落下。 “您说。”郁筠恍然间意识到了点什么。 他用力地抿了下唇,唇边泛起苍白的颜色,和医院的白墙和白地板一样。 “我不祝愿你会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郁笙的眼神勉力地往郁筠的身上落,她吃力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郁筠一瞬间有些茫然地看着郁笙,没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只听得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自由。” “你能自由地选择你的一切,自由地生活。” 她说。 郁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在那时看到郁笙的眼里弥漫起迷蒙虚幻的光,像是看到了一个她能幻想到的、最美好的未来。 属于郁筠的。 “我会的。”郁筠应了下来。 “好。”郁笙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死了以后……不要让家里的花枯了。” 她累极了,轻轻地,几乎听不见似的说。 话音刚落,身旁的仪器便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郁筠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医生护士一股脑地涌进来,将郁笙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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