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不爱哭的。”我擦擦眼泪,在他面前坐下:“人老了,有时候就这样。” 他不满地摇头:“我就不哭。” “我知道夏伊不喜欢我哭。”他又看我:“对啦!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夏伊呢?他怎么没来?” 我张了张嘴,望向护工。 “夏伊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啦!”护工朝我眨眨眼,又俯身悄声在我耳边说:“但据我所知,那人早就死了。” 我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看向里昂,挤出一抹真挚的笑容:“你一直在等他吗?” “当然!”里昂笑得两眼弯弯,叫我的心狠狠颤动了两下:“他说等和平来到,就会和我在法兰西相逢。我知道他会来这个地方,所以就在这里等他,和菲奥妮一起等他。” “但可恶的夏伊让我等太久了,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来见我,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呢。对,就是那个人,你的长官嘛。” 他向护工讨了一杯水,抿了两口,继续说:“可我早就不介意了。起先我想着,上校来了我肯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可后来我又想,其实不揍他也是可以的,只要我的夏伊能回来,我愿意与他握手言和。” 我望着他泣不成声,小朱丽叶显然吓到了,搂着我像哄孩子一样安慰我。 “别哭了,爷爷。” 她给我擦眼泪,可我的眼泪似乎怎么都擦不完。 “你哭什么!”他似乎又开始不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的夏伊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你还记得1943年12月圣诞节后的北角海战吗?” 里昂咧开嘴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夏伊死在了那场海战,可你太小看他啦!” “我把我的护照给了他,他那么聪明,一定把上校带出来了吧!” “或许他们现在生活在英国呢!” 我的回忆瞬间飘向那一晚,心脏开始抽痛起来。我无法残忍地告诉里昂其实那本护照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并且现在正稳稳当当地装在我的手提袋里。 他看我一直哭,然后叹气起来。 “那我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吧,先生。” “我叫克莱尔。”我说:“你可以叫我克莱尔。” “好啦,克莱尔。”他眨了眨眼睛,露出调皮的笑容。 “他们都说我在这座岛上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但其实我离开过一次。让我想想,那是在什么时候,哦对,那是76年的事儿啦!我那一次离开,完成了我对朋友的最后的承诺。你猜猜是什么?” 我不知道,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笑得开心,有些得意地说出了下面这段令人惊讶的话。 “我离开岛去找一个人,当然,是你们德国人啦。他本来被判了死刑,结果后来又被放出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亲手解决他了。我砍下了他的双手,剁了他的脚,还烧了他家的房子然后溜之大吉,谁都没找到我。我是不是很厉害,那时我都快五十多啦,身手一点都没退步,这得益于我在英国南安普顿一整年的魔鬼训练。对了,你猜猜我杀的那个人是谁?” 我惊讶地摇头,我注意到连护工和朱丽叶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此前我一直隐居在乡下,治愈我因战争留下创伤的心灵,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种残忍的谋杀一无所知。 “是派普!”里昂哈哈大笑起来:“我为我的朋友达尔科报仇啦,他杀害了他最爱的玫瑰,还伤害了我的夏伊!” 女护工赶忙把一个水杯塞到里昂手里,拿出几粒药片要他吞下:“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会吓到客人的!” 朱丽叶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脸吓得煞白。我安抚地摸了摸她漂亮的脸颊,告诉她没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已经都说不清了。 我只是又想到了某个小溪般清澈的男孩咧开嘴朝我笑,又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妄图威胁我,还总是傻乎乎地没有眼力见儿。 窗外拂过一阵清风,薰衣草的花香灌进了木屋内。刚吞完药片的里昂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蹭的一下从轮椅上站起身,踉跄着就朝外跑。 “是夏伊回来了!菲奥妮,是夏伊回来了!” 他笑着,苍老的眼眸中满是孩童的纯真。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跟着他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真的是他!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我俩的行为终于惹得女护工不满,她抓住里昂把他弄回了木屋,一阵嚷嚷后里昂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我站在屋外,望着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不禁感叹时间的流逝。要知道当时我的长官对我说他要把这里重新装修一遍时,这墓碑边的第一株薰衣草还是我亲手栽种下的呢。 那时我还太年轻,满腹怨言,心想自己为何要为那个人做到这个地步。堂堂的帝国军官带领自己的士兵在一个荒岛上种花,想想就可笑。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种的那一株花,现在蔓延到了整座岛。它用它的美丽来吸引更多的人来到岛上,人们或许会听到一些不那么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已经非常欣慰。因为我知道这里不再会被人遗忘,而我心中的他们也不再会孤单。 我笑了笑,满脸都是泪。我走到墓碑前,轻抚上面的照片,在冰冷的墓碑上落上一吻。 朱丽叶远远地看着我,她也在流泪。我想我可爱聪明孙女应该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我擦干眼泪,颤巍巍地朝她走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挽起了我的胳膊,一个下午,我们都流连在这座岛上,她长得很像她的奶奶,看她跳跃在花丛中,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百合园中的莫莉,我为她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朱丽叶都很喜欢。 只是我再也没去看望里昂,直到晚上离去时,我站在游艇的甲板上,注视着悬崖上的木屋。 我看到,暖暖的灯光下走出一道颤巍的身影,缓慢走向墓碑,坐了下来。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护照,打开看了看,露出怀念的笑容。看到照片上年轻的他,仿佛看到了我的长官,那段岁月涌上我的心间。 身旁的朱丽叶好奇地凑上来,看到护照上的照片惊呼一声睁大了眼睛。 “是他?” 我点头:“是他……”
第102章 海边的疯子 ==== 从法国回来后,我生了一场小小的病,老毛病了,这是我在英国做俘虏时留下的病根儿。当然了,也不好意思到处说,都怪那边阴雨绵绵的天气,叫我的腿骨总是隐隐作痛。 朋友们,自从那次见到里昂后,我的心总是不能平静,尽管我可爱的孙女儿每晚都为我朗读最爱的《浮士德》,我也无法平静下来。我总是忍不住流泪,于是朱丽叶有一次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挪威。 “为什么突然要去挪威?” 朱丽叶耸肩:“你忘了我学的海洋工程?最近学校在那边有个项目,并且我听说了件好玩的事儿,我想您应该会感兴趣。” “是什么?”我问。 “他们想找沉没在北冰洋的战舰。古德里安爷爷,我知道您曾经就在那艘战舰上。” 我没好气地哧了一声:“所以你们想请我做顾问?我收费很高的!” 朱丽叶笑着推搡我:“哪有,您就帮帮我吧!好不好嘛爷爷。” “不好。”我拒绝了她,因为我这颗苍老的心可实在受不了折磨。 朱丽叶撅起小嘴,说:“你明明就很想去,但你总是要我来求你,你真让我太失望啦!” “让你失望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段动人的回忆。” 我抿了抿嘴,嘴硬地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珍惜这本《浮士德》?” 她笑眯眯地说:“你一直在想念某个人。” 哎,我的小朱丽叶,我哪里是在想念某个人,我在想念一群人呢。只是回忆太过悲伤,我不敢轻易回首。那段岁月对我来说是美好的,却也是残酷的。短短几年我的变化翻天覆地,到最后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不过朱丽叶说得对,我很想去挪威,不为别的,我只是突然想去那里见某个人。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活着,我和他已经四十多年没见了。那时我和莫莉筹备着婚礼,他双眼通红地来见过我一次。 那时我就感觉他的精神有点不大正常,他的笑容十分勉强,我留下他喝了一杯咖啡,他走的时候问我:“古德里安上尉,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苦笑摇头,无法回答他,只是向他敬了个军礼,目送他远去。 后来,我听说他退役后去往了挪威。战后他并没有受到审判,因为审判庭发现这个年轻的少校居然藏了一个犹太人,他的罪名被洗脱了,甚至得到了赞赏。 于是1990年12月20号,我和朱丽叶从波茨坦的机场乘坐飞机来到了奥斯陆,在她学校的接待人员下,我们来到了阿尔塔。 阿尔塔啊……我闻到海风中熟悉的味道,冰冷咸涩,但已无硝烟。这座极北的城市因为绚烂的极光成为了著名的旅游城市,往日里冷清的镇子上各种商店鳞次栉比,拉着长长的灯串,悠扬的乐曲飘荡在街道,白雪映照着极光,就像圣诞老人的故乡。 我在镇子上转了好几圈,没有发现当年那个书店。当然,我也知道它不可能存在了。 空气冰凉,我苍老的肺开始咳嗽起来。于是我和朱丽叶就回到了酒店,学校的项目负责人说是等到圣诞节那天我们才能出海。那么这样我就还剩下五天的时间,我决定抽这个时间来寻找我的朋友,我知道他肯定就住在这个镇子附近。 “您要找的是位德国人吗?”年轻的学校项目责任人罗斯特副教授殷勤地问:“我想我可以为您提供一些信息,毕竟我在这边呆了很久啦!” 他虽然是对我说话,眼睛却总是忍不住往朱丽叶那边瞟,我心下当时就了然啦,这些年轻人…… “是啊,您有什么消息吗?”我问。 他说:“您得给我点线索嘛。” 我想了想:“名字叫威廉·维克多,他以前是一名优秀的空军军官,长得很帅,一表人才。” “空军啊……”罗斯特端着下巴思索:“前几年倒是遇见过这样一个怪人,他住在离峡湾不远的村子里,是个德国人,会开飞机,有时候会帮村民们运输些物资。” “说他是怪人嘛,因为一看他就是个日耳曼人啦,但他身边却带着个犹太人。” 我激动得站起身:“就是他!我敢肯定就是他!” 我十分兴奋,朱丽叶连忙说:“教授,那村子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吧!” 罗斯特红着脸:“好,我现在就去安排车,不过我也很多年没去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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