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裴熙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是他躺在亭中日晒时,还是那两个魔王嘻闹他时?还是......听了消息刚刚赶来? 裴熙的膝盖骨应当还没好周全,不能在风口里冷太久。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因为被欺负了,哭得伤心吧? 脸也擦干净了,只是身上脏,有人在旁边看着他。又不是大姑娘,一股憋屈羞耻心升了起来。沈玮连忙扶着岩壁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方黑了的方帕,再弯了下腰——这次不是打千,主要裴熙小公子比他矮了半尺,不弯腰怕不够做个礼仪人,把手帕递了过去:“多谢熙公子。” 不高的裴熙嘟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双手背在身后,没接手帕,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明日辰时中,来明阁找我练字。” 于是沈玮浑身湿着,裹着泥浆,带着一张还算干净的脸,游魂似的飘回自己的屋内。回去路上瞥了眼范现的屋子,没人在。 到了自个儿屋,伺候他的那几个仆人已低头拿来了身干净衣服,沈玮低声说:“劳烦帮我烧桶热水,多谢。” 仆人听了吩咐,没回应,但走了出去。 人一走,顾不得干净,沈玮拉起床上的被子,就裹到了身上,床上底被洗不大方便,他就静坐在一个椅子上,等着热水来。不多久,仆人去而复返,没有大桶的热水,只两个小桶。 为首的说:“山上东西紧俏,大桶紧着正经主子先用了。” 沈玮原也没指望能给他来个大浴桶,只再多道几声“多谢”,把人请了出去,关上门,拿水擦着自己的背,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门“砰”地一声开了。 沈玮差点春光乍泄,吓了一跳,以为两位混世魔王或裴熙折而复返,待看清来人,不由得怒从中来,表弟也不叫了,只一声带有怨气的怒喝:“范现!把门关上!还嫌我丢人不够!” 这声怒喝惊得来人措手不及,慌慌张张甩着一只干瘪的袖子,把门带上了。 进来的是范现。 沈玮惊了,范现脸色也不是很好,眼睛下带着青紫。这书呆子平时只在屋内翻书,今天看他不在,还以为是难得乐意出门,四处逛去了,怎么也这般不好脸色? 沈玮问:“现弟,你也......遇到那两位混世魔王了?” 范现原在看着那两桶浑浊的水,听了沈玮的话,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没,只遇见一个人,跟我差不多高。” 说着,还比量了一下:“我不识得他,但他说他是我的故知。” 他俩在山上能有什么故知......沈玮想转下脑筋,无端想起范现那条胳膊还在时,对自己说的话,还有裴家三个孩子身上,那块像、又有不同的仙鹤玉佩。 “哈嚏——”没等沈玮想明白,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才觉得好不容易热水暖和起来的身体,衣服没换好,又冷了下来。 他着急忙活的换着衣服,范现觉得不对劲,问:“表哥,你怎么大白天的换衣裳?” 刚问完,范现脸上更是一红:“表哥,你该不会是......” “正经书读多了,话本子也读多了吧你,”沈玮正给自己系着腰带,听了范现的话,忍着身上酸痛给了范现一肘子,“我是遇到了那天说我们是猴子做人那两个小家伙了。” 范现还是不解:“这跟表哥你白天换衣有什么干系?” 沈玮穿好了衣服,翻出一条干净的新被,盖着自己,正躺在床上暖身体,听了范现的问,伸出手,比划了个动作:“哗——给了我几瓢水,还附赠了些泥巴。” 这样一说,那两桶浑浊的水此时看起来就让范现伤心起来,忍不住愤慨陈词:“表哥,我们还是告辞走了吧。” “不。”沈玮第一反应摇了头。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沈玮读书不精,只记得有位鲁先生写过,人是惯爱调和折中的,譬如屋子太暗,要开窗,大伙不许,但若要拆屋,他们便愿意开窗了。 沈玮自认是个贪恋善变的人,最初是为了财物,后看到了玉佩,想起范现胳膊还在时,没迷糊前说的话,加之想做官,到了山上,只给黄金,觉得水深,也可接受。现在做了旁系的少爷,又想做官了。 他是调和过来,又调和回去的那种人。 沈玮调整好了,懒洋洋地窝在床上道:“放心,哥没事。我俩是良家子弟,户单上清清白白,裴家也就几个不懂事的欺负我们罢了。我们就在这儿赖着,等消息,等哥去读书结交几个权贵,以后做了官,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你胳膊那事儿,虽然你幼年摔了脑子,但你以前对哥说的话,哥都记得呢,哥要替你查清楚。你是哥的好弟弟。” 范现有几分不好意思:“哥,没事。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如书中所云,亦文常会友,唯德......” 范现没来得及“德”完,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个衣冠齐整的小厮,不是范沈二人身边的人。 这小厮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本书,放到了桌上:“玮哥儿,现哥儿,这是熙公子让小的送来的《黄州寒食诗帖》,熙公子说,让玮哥儿今个儿晚上,先好好看看,练上几笔。”
第六章 次日,公鸡不知叫过了几次早,直到累了,也回鸡窝歇息去了。沈玮才“砰”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从小几下面掏出昨晚剩下的煎饼,塞到嘴里。依靠着昨天来的仆从嘱咐得去明阁的路,慌慌张张地夹着那本《黄州寒食诗帖》,跟那天他上山坐得那辆马车前的马一样,飞奔起来。 迟了。 急匆匆窜到仆人说的明阁所在地,入眼的是间粉墙相护、绿树环垂的大院子,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绕过甬道,是五间抱厦,抱厦上悬着一块游龙走凤、写着“明阁”二字的匾额。院子里也有一带水池,比沈玮屋边的大上不少,满架的蔷薇、宝相并着其他花团锦簇,早春竟也开放得热烈。 小小年纪能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主人裴熙小公子,约莫着甚得父母疼惜。想来他被刺杀掉山底下的事儿,裴家也一定在紧急查吧? 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天生富贵命,虽然自个儿爹娘对自己也挺好。 瞥了眼漏刻,已然是辰时末,天早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头挂在上头。沈玮捧着字帖,有些心虚的进了明阁。 初进明阁,便上来个穿碧青色罗裙的十六七岁丫鬟,引着沈玮到了一间屋子。屋里摆了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一概齐全,放着一沓习字纸,并几本《黄庭经》、《九成宫》之类的帖子。 沈玮顿感眉心一跳,深觉此事不妙。 丫鬟温温柔柔地朝着沈玮笑道:“玮哥儿,熙公子出门前,特意嘱咐奴婢,让奴婢先陪您在这儿习一会儿字,等熙公子回来了,他帮哥儿仔细看看,教教哥儿。” 沈玮顿觉脑袋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熟悉的痛苦感涌上心头。 丫鬟上前,在书案的另一侧,继续微笑着替沈玮磨墨。沈玮只得硬着头皮,随手抽了本《九成宫》打开,从笔架上取下一只青毫的笔,努力回忆着幼年他开蒙的时候,外公教他用笔写字的姿势,握住毛笔,沾了些许墨,在习字纸上写下了个“九”字。 沈玮分明感到丫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磨墨。 他委实记不清正确的握笔姿势了,只记得外公沈老先生教过他握笔方法有许多种,甚么三指、五指,还有古书里也提过甚至于两人两指执笔,然后絮絮叨叨说了些“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的话。这类之乎者也的话沈玮小时候惯是不爱听的,他嘴上敷衍着,嗯嗯两句,心里觉得写字能让人认得就行,并不讲求什么风骨和字体。 到了青碧山下做账房先生,他也一般是算账那个,由范现甩着一条胳膊,担起记账写字的伙计。 昨个儿仆从送来了字帖,他兴致缺缺翻了翻,因着身上被泼水,受了些寒气,兼风一吹,酸痛得很,没翻几下,字帖甩在被褥一侧,就昏昏睡去了,范现闲来无事,坐在桌前帮他临了几张。原以为今个儿拿了那几张纸来交差便行,却不想这裴熙小公子给他来了个现场派人督班写字。 索性豁出脸皮得了。沈玮找了个自个儿觉得舒服的握笔姿势,大张大合的在纸上写起来,速度倒也相当快,到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已是写了大半。 丫鬟还在低眉磨墨,沈玮看着满书案和地上的习字纸,有些憋不住了,腆着脸凑到墨台边上,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这问题只是抛砖引玉,而非正题,没等丫鬟回答,沈玮迫不及待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姐姐,你家熙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丫鬟笑了,这次约莫着笑得真情实意些,耳朵上的坠子跟着她笑得幅度一晃一晃的:“玮哥儿,是要飨哺食了?” 她笑得开怀,两片薄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两个酒窝似乎也在笑。 这是沈玮第一次看到这世家里的人笑得最顺他眼的一次,尤氏的笑总噙着一股子端庄和深意的味道,裴纯与裴和则是笑得嚣张,裴熙......裴熙还没对他笑过。 丫鬟笑完,就放下了磨墨的工作,袅袅婷婷地起身,也示意沈玮:“玮哥儿,随我这边走吧。” 沈玮起身,跟着丫鬟到了另外一个小室,静坐不到一会儿,又有另外两三个方垂髫年纪的小女孩进来,手上端着几个菜往桌上放。沈玮看了,是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白米饭,还有一道像炒鸡丁的菜肴。 丫鬟低身,要准备布箸,沈玮觉得受用不过,这种事儿还是自己做舒服,他忙接过筷子,自己夹菜,拿起饭吃起来。 大户人家的米饭都细腻些,不像他在乡下偶尔吃的也是糙米。 顷刻饭毕,又是垂头丧气去了书房练字,又临了十几张,送来了碗豆腐皮包子,沈玮叼在嘴里,嘴巴嚼着包子,手里继续临着字帖,想着尽快把这《九成宫》一千两百多字写完,好找个理由回去睡觉。正临到约莫一千字,书房的门开了。 是明阁的主人回来了,夜色已晚,他像是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些寒气。烛光映着他身上那件大红缎子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褂子,一副标准养尊处优富家公子打扮。 丫鬟忙停下手中活计,在水盆里净了手,接过裴熙刚刚脱下的袍子,关切地问道:“熙公子,回来了?” 裴熙说话依然听上去没什么感情欺负,淡淡地说:“青心,你先下去吧。” 原来她叫“青心”,沈玮默默地记在心里,心绪有些飘忽远了。正在心绪荡漾之际,裴熙已走到他的身边。 沈玮一惊,裴熙堪堪十岁,今个儿晚上回来,身上居然带了不轻的酒气。裴熙一下坐在他身边,头上的明珠发冠刚刚在脱外袍的时候已经一并卸下了,只用一根青色细绳束着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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