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储谦衡蹲下来稳住秋千,抬头找母亲的眼神,生硬地拗出哄小孩的语气,“我们下星期再吃蛋糕好不好?给你做蛋糕的哥哥生病了,他……” “不要!我不要!我就要现在吃!” 储婷又闹起来,用毛绒玩具胡乱击打储谦衡的脑袋。储谦衡下意识抬起左手防备,他小时候必须抱着睡觉的助眠玩偶变成了武器,小狗的眼珠很硬,砸在他受过伤的手指上。顾锋上前制止但舍不得用力,混乱中母亲扇到了储谦衡的脸,年长的女佣人赶来帮忙安抚,哄了半天才将储婷顺利带回室内。 院子里只剩下秋千晃动的吱呀声,储谦衡在地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车里,心脏的钝痛让他感觉不到脸颊被钻戒和指甲划出的细小伤口。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母亲痴傻的模样,但仍然需要一次又一次耗费很大精力,来接受母亲真的再也不记得他、不会再清醒的事实。 “储总,我们是回公司吗?”司机见储谦衡一直盯着手机连安全带都没系,便没有发动汽车。 屏幕上是温诚昨天就自作主张发过来的医院病房号。“走吧。”储谦衡将定位发给司机,系上安全带闭上眼,脸颊和手指上的疼痛慢慢泛开,一圈一圈缠住喉咙和胸口。 他认为不应该在平常时期和祝锦枫见面,除了钱财之外没有必要给予即便是出于客套的关注,以免产生很难撇清的误会,包括他自己。但此刻他很想要Omega的信息素,像迫切寻找唯一能立刻获得的缓释药物,自私地又一次破坏他定下的规则。除了祝锦枫,他的法定配偶,他不知道还能去见谁。 储谦衡没有探望除母亲之外的病人的经验,空着手来到住院部顶楼,准备推开房门时才发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只在客厅待一会儿,他想,不弄出动静。Alpha在医院内要佩戴抑制颈环以免引发意外,祝锦枫不会注意到他的。他闻一点信息素就走。 然而客厅几乎没有Omega的气味,要贴在卧室门旁才能感受到。里边安静得很,储谦衡想祝锦枫大概在午睡,靠近一点没关系的。他慢慢将房门移开可以通过的距离,比以往稀释了许多的药香勉强将他解救,疼痛散去些许,他终于能顺畅呼吸。 床帘没有展开,Omega毫无防备的睡颜暴露在眼前。祝锦枫盖了一层棉被和一条薄款珊瑚绒毯,他蜷缩在被窝里,体积变得很小,像提前进入冬眠的小动物。他怀里似乎还抱了东西,一只扁扁的玩偶耳朵挡在苍白干裂的嘴唇前,随着他笨重的呼吸动来动去。 储谦衡定在床前,眼神无法移开,左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想要碰祝锦枫的睫毛、再碰一下脸颊,抑制颈环削弱了他从信息素中汲取安慰的能力,他想再多要点别的什么,来更好地缓解痛苦。 病人或许都睡不安稳,储谦衡还差0.5厘米就能得逞时,祝锦枫醒了。睫毛拂过指尖,Omega缓缓睁开眼,傻愣了好几秒后继续缓缓抬头,储谦衡的指尖便碰到了他的嘴角。大眼瞪小眼,储谦衡直接撤退也不是,开口解释也会显得很荒唐。 惊慌迟钝地戳破迷茫的外壳,祝锦枫吓了一大跳,一边坐起来一边剧烈咳嗽。储谦衡按照常识倒了杯水递过去,但祝锦枫被烫到了,下意识用力推开,咳得更厉害。他尴尬地把水杯放回床头,半举起胳膊犹豫是不是该替他拍拍后背顺气,最后选择退开两步,等祝锦枫自己缓过来。 “等你病好了再做点蛋糕吧,我妈妈喜欢吃,跟我要了很多次了。”储谦衡先祝锦枫一步平静地表明来意,也不算完全撒谎,视线不安地在他身上跳跃,唯独躲开他的眼神,“不要放不可食用的装饰物,她会吃下去的。” “……啊,好的。”祝锦枫愣愣应下,脑袋还是晕的,滞留在梦境最后几秒突然落下的秋雨里。他的视线无数次路过储谦衡脸上很明显的伤口,也停顿了好几遍,关心的字词堵在嗓子眼,阻碍是储谦衡上次的警告。 “还有……别的事情吗……”祝锦枫无措地揉着柯基抱枕,不知道储谦衡的沉默打量是又在酝酿哪种伤人的话。 “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想吃点什么”,储谦衡想要顺其自然问问这些,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做蛋糕要哪些东西就让温诚去买”,甚至还加上“尽量快点”,“等久了我妈妈会闹脾气”。 祝锦枫茫然地张开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储谦衡没有力气等他回复,转身快步离开。 电梯失重下降,短暂退缩的痛苦卷土重来,从脸颊的伤口开始扩散蔓延,沉默而狰狞地撕扯血肉与神经。他疼出一身冷汗,觉得要冲垮躯壳的是找不到出口的代表脆弱和悲伤的眼泪。到达一楼的路程变得很漫长,他往门诊大楼的方向走去,想应该再做一次复查。
第9章 祝锦枫在第四天下午出院,温诚随储谦衡去外省出差了,陪他回家的只有张姨,做蛋糕需要的材料已经一个不差的被温诚收纳进了厨房。 张玉梅说了很多储谦衡的好话,说他只是面冷、不会表达、没谈过恋爱,有不愿意跟人说的苦衷,叫祝锦枫不要想太多,把这里当成家,有什么需要都说出来。她还想继续每天来照顾祝锦枫,被祝锦枫委婉回绝,离开前又拉着他的手叮嘱了好几句。 那么大的房子又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祝锦枫。口罩还没摘下,这几天再难受也没掉过的眼泪突然翻涌,无法顺利落下而堆积在眼眶。祝锦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抱住双膝,觉得自己像出厂失败的漂流瓶摆件里被彩色液体打翻、淹没的小船,是没人在乎的小概率意外,只能被随手丢进角落。 在难过储谦衡的冷漠之前,祝锦枫因为张姨的唠叨而想念在宁城的父母。他刚来岑江时他们还会经常问几句过得怎么样、丈夫对他好不好、钱够不够用,可能由于祝锦枫每次的回答都很笼统敷衍,说自己很好,他们后来就很少再联系。祝锦枫从来没和父母分开这么久,即便他们之间的连结早已很淡,但到底是悉心抚养他长大的,现在却连这点依靠也没了,向他展示善意的只有他法定丈夫的助理和家政阿姨。 手机铃声响起,祝锦枫抹掉眼泪才看清是福利院老师的微信视频来电。他今天本来要去陪小孩子们画画的,怕把感冒传染给他们,昨天就请了假。祝锦枫此刻哭得说不出话,慌忙跑回卧室洗脸,电话自动挂断了五六分钟后他才勉强抑制住哭腔,重新戴上口罩回拨过去。 视频画面里挤了几张好奇又焦急的小脸,幼儿组的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凑过来喊“小枫哥哥”“小祝老师”,带班的李老师艰难地拿回手机挤进镜头,问祝锦枫感冒怎么样了,说孩子们都很想他,一定要她打视频连线。 “差不多好了,就是还在咳嗽。”祝锦枫笑着和孩子们挨个招手。 李老师切换镜头给他展示孩子们下午画的图画,四五岁的小朋友说话有点不清楚,非常认真地向祝锦枫解释图画内容的含义,小手还没去洗干净,沾满了水彩笔和蜡笔颜料。他们大多都画了祝锦枫,添上许多代表温暖和希望的元素,用红色和橙色涂出枫叶。 创伤立刻被治愈,他们反过来变成祝锦枫唯一的希望和依靠。祝锦枫借口要忙,评价完每一幅画作后就结束视频,躲进被窝继续哭。小船又被海浪托起,摇摇晃晃向没有目的的远方漂去。 蛋糕做好时储谦衡还在出差,正从项目现场回酒店,车窗外闪过公交车站的婚纱广告牌。祝锦枫联系的温诚,问他要怎么送过去,温诚再负责传话。 “让家里的司机去取吧。”储谦衡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用这么着急,母亲通常是小孩子的三分钟热度,再拖几天可能就忘了,好好养病要紧。储谦衡那天其实想这样说。他也忘了道歉,祝锦枫生病百分之九十九应该是因为他的疏忽。脑部复查结果没有变化,与他相熟的神经外科主任再三劝他更需要定期咨询心理医生,储谦衡只是嘴上答应。 除了每次回家见母亲后会做噩梦会头疼,想念叶锦岩时会难过会迷惘,储谦衡认为这几年他的精神状况没有太大问题,需要继续依靠药物控制的情况很少,睡眠质量基本正常,情绪基本稳定,稳定在很低的水平线,几乎没有明显波动。遇见祝锦枫后却多次刷新峰值,仿佛车祸后刚醒来的头几个月,因为空白的记忆陷入困境,痛苦和恐惧都是陌生的。 比如现在储谦衡就很想立刻回岑江,想闻到Omega的气味,至少今天还能以亲自拿蛋糕为借口,坦坦荡荡地踏进他们的婚房,跟祝锦枫说几句话,顺便问他身体好点了没有。 “明天什么时候开会?”储谦衡焦躁地掰着大拇指骨节。 “下午三点开始,预计两个小时,林总还打算留您吃饭。” “提前吧。” 温诚立刻着手联系,在到达酒店前成功协商完毕。 “储总,您要给祝先生带些伴手礼吗?”路过大堂里的商铺,温诚的脚步顿了顿,“张姨说祝先生很爱吃甜食。” “你看着办。”储谦衡没有否决,心不在焉地思考,他也想吃祝锦枫做的蛋糕。 赶回岑江时正是晚餐时间,储谦衡一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和顾锋争执。顾锋哄她吃饭吃菜,她偏要把纸杯蛋糕当主食,又差点掀了桌子。 “祝先生一共做了十六个蛋糕,现在还剩三个。”管家告诉储谦衡,一边从司机手中接过大包小包的伴手礼,“从昨天送到开始,夫人饭也不肯吃了,跟顾董吵了好几回。” 储谦衡默不作声地坐到餐桌旁,立刻被战火殃及,番茄炒蛋的汁水溅到了袖口。最后三个纸杯蛋糕被顾锋高高托起,一个巧克力,一个抹茶,另一个看起来是原味的已经没了奶油顶,储谦衡一面波澜不惊地吃饭,眼神时不时飘上去,想着如今比五岁小孩还不懂道理的母亲会不会愿意分享食物。 争执以母亲如愿吃掉一个蛋糕收尾,顾锋再三保证会把剩下两个藏好不给别人吃,她才安分地自己喝了小半碗稀饭,让顾锋抱回房间,上楼时眼睛还牢牢盯着桌上的蛋糕。 所谓的藏好也只是储存进冰箱而已,没有其他人会觊觎这种普通的甜点。储谦衡慢条斯理吃完饭,假装去找饮料喝,阿姨正背对着他洗碗,一楼没有目击证人。 储谦衡能记得的他上一次干的坏事,应该是六岁时把叶锦岩的Beta父亲辛辛苦苦钓了一下午的鱼倒进池塘“放生”,还自以为干了件善事,最后叶锦岩替他背锅,被没收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电子产品和漫画书。 车开到半路,储谦衡仍然有点心虚,握着从冰箱里拿出来做掩饰的酸奶,猜明早家里又要闹得鸡飞狗跳,对顾锋产生了一点歉意和同情。他很少吃甜食,无法客观评价祝锦枫的手艺与专业烘焙师相比有何差别,只是觉得还不错。如果母亲剩下了三四五六个,大概也都会被他偷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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