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沈轻舟从未在意,可情绪是会发酵的。而加剧它发酵的,往往就是这些不曾在意。 “若按这个委婉的说法,那少爷当真是在为我着想,我也是当真该感谢少爷。”沈轻舟起身,“然若还有下次,少爷大可直说。就说以后用不上我了,让我卷铺盖走人,去戏班好好唱戏。除非紧急,否则不要再和许家有什么联系。这不是更痛快?” 许知远没想过沈轻舟会这么驳自己,心火一激涌上头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沈轻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出来的了?瞧你这话是看不上唱戏,那你是愿意回去当你的小娼妓?” 有些话不是话,是刀子,是片在身上的利刃。 许知远触的是沈轻舟的逆鳞。 很奇怪,沈轻舟觉得自己应该大怒,心里涌出的却只是悲苦。 许知远大抵是气极了,连个眼神也不想再给沈轻舟,拿着外套就要出门。 就在他出门的时候,沈轻舟忽而开口。 声音低低,无波无澜,没有人味儿。 他问:“少爷以为戏子和娼妓有什么差别?” 许知远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人顿了顿,唇边带上点笑。 沈轻舟说:“若是台下坐着什么达官显贵,在看戏时也看上了一个人,少爷以为戏院会为了护着我们而开罪那些老爷吗?” “便不是戏院,便是您。我跟着少爷十五年,可将我和李风辞一比,您还是知道该舍哪个。谁都知道该舍哪个。但被舍的那个,后果如何全凭运气,是死是活,谁在乎呢?” 那话是埋怨的话,语气却平和,仿佛再简单不过的叙述,凑在一起,居然叫人不忍多听。 许知远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 他不清楚沈轻舟的心情,也没去看沈轻舟的模样,好像沈轻舟只是一件东西,随手可扔,不足为惜。 第四章 金小姐与少爷实在般配 1. 许知远没有再找过沈轻舟。 在距离那日一月之后,许知远结婚了。 「十」是个圆满的数字,秋桂泛金,满街都是香的。算命的说那天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他同金夙姗便是在这么个日子里互许了承诺。 当天酒席上,许知远瞥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人身子本就单薄,现下更是清瘦了一圈儿,西装挂在他的身上,空落落的。而那人对他遥遥举杯,像是在祝贺。 沈轻舟原本不想来的,不料辗转反侧一夜之后,一大早,他自个儿便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跑到了这个地方。他没有请帖,但开门的人是许家人,他们没有拦他。沈轻舟不知自己该不该为此庆幸,但很快他就不想这些了。 他看见了许知远。 和沈轻舟相反,许知远的状态很好,精神又贵气,整个人神采奕奕,没有半分疲惫。他站在金小姐身边,两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金夙姗本就生得明艳,今日一番打扮,又是笑意盈盈,美人如斯,夺目得很,任谁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许知远就更不用说了,他本就心悦于她,眼下更是大半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 沈轻舟没有指望过许知远会瞥见角落里的自己。 可他偏偏看了过来。 沈轻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向他举杯。 那杯子是空的,里边一滴水都没有,好在他在戏台上假喝惯了,将杯子送到唇边,仰头灌下,动作自然得很。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段时间不进食,现下咽口空气都胃痛。像是被刀搅过,他疼出一身冷汗。 他一只手捂着胃,另一只手却还能无事似的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放下手后,他自觉狼狈,起身便想离开,不巧的是这时许知远竟带着金夙姗走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桌,他们正好敬酒到这儿,金夙姗的脸上轻泛薄红。对比来看,便显得沈轻舟的脸色越加惨白。 沈轻舟是强撑着喝下那杯酒的,喝完之后,他撑着桌子试图维持住平静的表象。但这到底是在许知远面前,他一眼就能看透沈轻舟。 许知远敬完一圈儿便离开,临走前不过随意瞧了沈轻舟一眼,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忙得理所当然。沈轻舟轻咳几下,深深呼吸,余光看见登记台边上放置的礼品箱。 许知远是个人物,所收的礼物自然没一件寻常的,可在那些东西当中,有一个箱子又大又重,叫人猜不着里面是些什么。那是沈轻舟的随礼。 他把他这些年攒的所有家当都送给了许知远,包括他攒下的财物和几张地契。 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用心挑选的、随手买来的,每一样的来源,都是他念着期许想送给他,这样收来的。他原先总找不到由头,轻了怕少爷嫌弃,重了又觉自己身份不适合,今天总算一并送去了,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沈轻舟弯了嘴角,眼睛却发涩。 他把脸埋在袖子里,重而无声地叹一口气。 接着,他起身便想回去。 然而没料到,在走到门口时,他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是许知远的手下,在这儿也干了许多年,是个熟脸,沈轻舟认识,也同他打过不少交道。 这位小兄弟每回寻他都只有一个目的,是许知远又有了新的任务给他。 但现在该不会再有了。 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呢? 沈轻舟在小隔间里等了会儿,脑子里不断地在猜,却怎么也猜不着。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正暖,把草木都映成金玉,沈轻舟一边猜,一边按着胃,一边望着外边儿发呆。兴许是放空太久,因此,当许知远踏着暖光走过来,将一包药片扔在他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是蒙的。他甚至没问那是什么,接过之后,就着口水就咽下去了。 咽完之后,他又接过许知远递来的水杯,本想说不用了,他都吃完药了。但在看见少爷模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莫名泛酸,低头便把水喝了。在这之后,他的胃果然舒服了些。 “好些了吗?” 许知远胸口别着的花儿都还没摘,身上也沾着酒气,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前,鲜活又真实。 沈轻舟仰头看着许知远,他原先以为梦里的够真了。但现下看着,同现实相比,梦境还是太单薄,单薄得像个影子,光稍暗一些,那影子就糊了。 沈轻舟将杯子放在一边。 “谢谢少爷,我不疼了。” 许知远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在一旁坐下。 “这是不生气了?”他吐字很轻,声音又低,话里带着笑意,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哄孩子。 沈轻舟抿了抿嘴唇,骤然便觉得委屈。但他很快将那上涌的感情按下去,挤出个笑来。他在袖中握紧拳头,与许知远对视一眼,再开口,声音平静清和,听着安稳得很。 “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少爷宽宏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许知远挑眉不语。 大概是起了个头儿,再说祝福也就容易了些。 “金小姐温婉大方,与少爷实在般配。”沈轻舟微顿,“还没来得及说,少爷新婚快乐。” “谢谢。” 许知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沈轻舟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少爷,我今日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许知远,但他确实有些待不住了。今天是许知远的大日子,但他一脸苦相,实在不适合待在这儿。在这地方,他觉得自己很狼狈,多留一秒钟都觉得不安。 “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等下回有机会,我再找你把今儿个的酒补上。” 沈轻舟颔首,起先还能稳住脚步,然而,出了许家大门,他便逃似的小跑起来,脚步踉踉跄跄。路上的行人见着,都忍不住回头多瞧几眼,可是几眼之后也就过了。 街上总是不缺热闹的。 2. 月光昏暗,沈轻舟坐在书桌边看着一个小玩意儿。 那是个手掌大的陶瓷摆件,孩子玩的东西,街上到处都是,没什么好说的。 货是便宜货,来处却稀罕,是许知远给他的。 它在这儿很多年了,也不晓得当初许知远是从哪儿捡来的,把玩了一阵,随手就搁在了他面前。 当时,许知远叫他帮忙扔了。他倒好,拿着人家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他把这小东西放在了书桌上,每日给它擦灰,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珍稀物什,需要这么对待。 瓷白的小玩意儿在夜里亮得晃眼,沈轻舟魔怔了似的,伸出手来,将它一寸一寸地往桌边推。他的书桌没多大,不多久,东西就被推下去了。 “啪——” 望着一地碎瓷片,沈轻舟呆呆愣愣,半晌不晓得反应。 窗外的月轮移了位置,照进来一束光,那白光正好打在碎瓷上,沈轻舟眨眨眼,起身去拿了扫帚和撮箕。 以为多结实呢,原来只是没碰它罢了。 沈轻舟将碎瓷片和地上的积灰一起扫走,倒在了垃圾桶里。瓷片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响,他却仿佛没听见,把东西一放,转身回了卧室。 瓷的就是瓷的,若是早些磕着,怕是早就碎了。 第二天,沈轻舟去了戏院。 李风辞早早等在那儿,他身上的衬衣西裤穿得妥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较之大家心目中杀伐果决的大军阀,看起来倒更像个矜骄清贵的少公子。 “今儿个唱什么?” “便唱一曲《杜十娘》吧。” 沈轻舟既不化妆,也不换衣裳,他把外套挂在一边,随口就来:“多年的心愿未白想,我定与李郎配成双。” “啧!”李风辞将折扇一收,“我瞧你这句不入活儿,唱着也没有以往的水准,仿佛境遇与词儿是反着来的,还是换一首吧。” 沈轻舟的动作一停。 这几天戏院没人,倒是成了李风辞的专场。 沈轻舟在这儿唱了很久,他入戏总是很快,唱得也好,以往许知远空了也会来听,就坐在楼上包厢。可如今戏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光亮,连台上都只站着他们两个。 “这不是表演的时候,难免入活儿慢些。” “是吗,我怎么瞧着你说的不像真话?”李风辞拿着折扇比了比,状似无意道,“反而我讲的那句更贴近。” 沈轻舟但笑不语。 这里实在太黑了,不远处的小窗户即便打开了也亮堂不了多少。李风辞收起折扇,掏出打火机,他拇指一擦,火机便冒出一簇火苗。 那簇火苗吸引了沈轻舟的注意。 他转身,蒙眬间看错了人,误以为那火苗是十五年前蹿过来的,而他也就透过这微弱火光望到了过去。 “听说许家少爷结婚了?”火光映在李风辞的脸上,“也不是听说,那天我在街上瞧见你跑过去,再往前走,就听见人说他们的婚礼办得热闹。你是去送祝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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