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奚想着确实很久没见了,便飞了过去。 他爹的作品还是老样子,色块堆得不知所谓,画名取得气吞山河。 他爹:“当初支持你去当化妆师,是给你时间找找艺术理念。找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反正退圈了,不如回来画画呗。” 李柏奚没吭声。 他爹:“你啊,太执着于真假。看什么都是假的,才找不到什么是真的。” 李柏奚听着这次的禅机似乎像那么回事儿,正在品味的时候,他爹话锋一转:“我卖这么多年画,你知道卖的是什么吗?” 李柏奚:“什么?” 他爹:“是故事。你这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就相当不错,我看可以拿它出师。” 李柏奚:“…………” 李柏奚:“我当时就觉得还是不能跟着他混,人会废掉。左右无事,我就开始旅游,找东西画。后来越走越偏,跋山涉水,山顶上有松风,沙漠里有银河……想的问题也变了。回头看看,曾经以为的全世界也不过是方寸之地罢了。” 程平淡然道:“是吗。” 李柏奚看着他,将一些没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比如:我画过很多张你。 他画过很多张程平,只是从未展出。有一天,在某处穷乡僻壤,被他忽悠着充当模特的小姑娘无意中看见了他的画,问他:“这是谁?” 他说:“一个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画风,小模特小心翼翼道:“节哀。” 李柏奚笑出了声。 那之后,他就不再画程平了。程平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再属于他了。他缅怀的笔触暴露出的,全是不堪的心境。 “你呢?”李柏奚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程平:“还行,一直在拍戏,好像有点进步。” 这绝对是过谦之词。杨助理把他的新作都发给过李柏奚。程平水平上升的速度犹如坐了火箭筒,已经是公认的新晋实力派了。 程平脸上却殊无得色:“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这几年来张影帝霉运缠身晚节不保,是你特别关照过吗?” 李柏奚差点忘了这人:“哦,这么说来,我走之前是留了点后手,怕他喘过气来报复你。” 程平看着他。 黑暗给人失控的错觉,他转过头去看不见程平如今半永久假笑的脸,眼前就只能浮现出曾经那张面容,恶狠狠的,像要挥出一拳,又像要扑过来咬破他的下唇。 程平:“李柏奚。” 李柏奚努力越过那冗长枯燥的漏水声,想听清程平的气息是不是变急促了。 模糊的手机振动声突然响起。程平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的微光映亮了程影帝平静的脸:幻象碎去了。 李柏奚退了半步:“怎么了?” 程平:“哦,是我家人,问我什么时候回酒店。” 李柏奚惊讶。他上一次过问时,程平还跟家人处于基本不往来的状态。 “你们……” 程平:“我弟弟长大了点,有时缠着我问问题,关系缓和了些。我爸妈……可能是觉得我现在让他们脸上有光吧。”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下一句:“还张罗着要帮我相亲。” 李柏奚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半开玩笑地问:“相亲?跟男人还是女人啊?” 程平:“我爸妈张罗的,当然是女人。据说对方清楚我的取向,但不在乎。” 李柏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这一路听了太多的故事,听出了人情的本质。他了解三年前的程平,不代表他还有资格追问眼前之人。 手机再次振动。程平再次挂断电话,匆匆地说:“我得回去了。” 李柏奚:“行,那有空再聚。” 没约时间,只是寒暄用的空头支票。 程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走了。 李柏奚望着那道背影。 那一年在演出后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觉得程平或许是恨自己的,恨自己强行替他做了选择。今夜再聚,程平却像是连恨都已经淡了。时间冲刷一切,抚平一切,带走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对此该抱有什么心情。 程平回到酒店,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 他拖出行李箱,在箱边就地一坐,从很久没有动过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幅画。 这幅画是鹤伞剧组杀青之后,马扣扣转交给他的。画中场景是卢浮宫,两道背影在某幅油画前牵着手。 画纸背面还写了一行字:不要熄灭,我永远是你的信徒。 他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回想起来是一片失忆般的空白。 不过据杨助理说,他倒是按部就班地参加了杀青宴,办完手续回了国。接着就提出要跟公司谈解约,要收回自己的账号,发自己的声明。 他正咬牙与苦苦相劝的经纪人说着车轱辘话,吕影帝打来电话,要给他接风洗尘。 吕影帝什么都知道,包括他打算做的事。 吕影帝:“我不是来劝你的。” 但程平不能不重视这位前辈的想法,便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他牺牲自己换来的东西,我怎么能安然受之?可我如果不忍耐,他的牺牲不就失去了意义?他是不是算准了这一点,逼我接受?” 吕影帝温柔地看着他:“我明白,你们都受委屈了。” 程平突然落下泪来。 程平:“我要这样虚假到死去吗?至少在自己的人生里,我不想扮演另外的人。” 吕影帝:“那就取决于你内心究竟要什么了。今天不管不顾做了自己,往后几十年,你耐得住沉寂之苦吗?恕我直言,在爬到无可取代的位置之前,你只是一个流水线商品。一旦被替换下去,从此等不到机会,也无人赏识,即使看到心仪的角色,也只能演给家中台灯看……你会不爱自己,也会变得没有力量爱人。” 这些话,经纪人都对他说过。但由吕影帝说来,给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吕影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的过往中挖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阴冷气。 吕影帝望着他,似悲哀又似宽和:“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吗?” 程平颇受震动。 吕影帝:“我希望你真的想清楚。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经不觉得谁比谁高贵,无非是个人选择罢了。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看见你后悔。” 程平听见纸张发出哀鸣声,才意识到自己将画捏得太用力了。 他将它放到地板上抚平,小心放了回去。 李柏奚洗完了澡,喝完了酒,准备睡觉时,才接到马扣扣的语音。 他随意地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马扣扣:“我对他声泪俱下地朗诵了三页英文,他原谅了我。现在差不多可以说是重归于好了。” “那恭喜你啊。” “可是我又想逃了。” 李柏奚:“……” 李柏奚怒道:“你有什么毛病?” 马扣扣带了哭腔:“我、我只是来道歉的,连原谅都不奢求,我哪会想到他还余情未了呀!李老师,我马扣扣何德何能?实不相瞒,我在他旁边的每一天都梦到被他甩掉……太痛苦了。” 李柏奚翻了个白眼:“我这么问吧,你觉得他喜欢你哪一点?” “不知道。” “不知道就用力想。” 马扣扣迟疑道:“天仙儿没遇到过我这样的妖魔鬼怪,一时被勾了魂呗。” 李柏奚:“……你的自我定位还挺明确啊?” 马扣扣又开始哭唧唧。 李柏奚心烦意乱,不耐道:“那我给个建议,不如你把妖气收一收,摆出一副正经八百要跟他共度余生的样子,看看他会不会清醒过来。他清醒了,你再走不迟嘛。” 马扣扣:“有道理,我考虑一下。那你跟程哥怎么样了呢?” 李柏奚沉默几秒:“说了几句话,他有点事就走了。” 马扣扣急了:“就这?那你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节奏?难道结束了吗?” 李柏奚轻笑:“这不都已经结束三年了吗?” 马扣扣断然道:“不,我不接受。我不相信他能这么轻易放下,你为他牺牲了那么多,放弃事业从头打拼,这三年来脸都晒糙了!” 李柏奚:“。” 李柏奚:“晒糙了?” 马扣扣:“一点点。” 李柏奚缓缓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更不能把它当作筹码。” 马扣扣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那精神洁癖还没好?我得想个法子探探程哥的口风。” “别。人家现在影帝当得好好的,何必又要去扰人安宁?” 马扣扣:“?” 马扣扣突然问:“你怕什么?” 李柏奚:“我没有怕。” 马扣扣乐了,像是佛陀升天前赶来乱其心智的妖怪,又用耳语的音量问了一遍:“你怕什么?” 李柏奚哑口无言,反问他:“那你怕什么?” 马扣扣:“……” 马扣扣:“打扰了,告辞。” 几天后。 前队长照常直播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条弹幕:“李柏奚在隔壁开直播呢。” 这死而复生的名字成功地让他的表情变了变。 前队长当初收到张影帝方面“洗白名声赚一波人气”的许诺,在舆论战里踩了程平一脚。没想到李柏奚反手一个骚操作,将程平岌岌可危的血线拉了回来。 李柏奚的视频一发出来,就没前队长什么事了。所有吃瓜群众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如意算盘落空,退役之后只能靠着半死不活的人气搞搞直播,与此同时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程平原地起飞。 不仅如此,他仿佛还被套了永久debuff,先是被一份霸王合同坑得鼻青脸肿,又被人抢了女友。他去买醉发泄,喝上头了对着酒保狂骂脏话,好死不死竟被录了视频爆料到网上,名声愈发不堪。 事后他看看张影帝的下场,有些回过味来,恐怕自己也在某人的关照名单上。 这个“某人”,他一直坚信是程平,但后来经人提点,又觉得可能是李柏奚。 前队长如今破罐破摔,每天全靠博人眼球维持直播间人气。弹幕唯恐天下不乱地提到李柏奚,他便猜到了水友想看什么。 前队长咕哝了一句“打个招呼吧”,便拿起手机登上小号,对着镜头点进了李柏奚的直播间。 李柏奚正在作画。看直播简介,似乎是先前旅游时在某处村落暂住过,想为当地人做点事,所以开了场公益直播,画的是村里孩子的肖像,事后拍卖所得全部捐出。 他低头作画没法看弹幕,所以旁边还坐了个主持人,负责从弹幕里挑一些问题,念出来让他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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