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海息们为了播种设计出三天仪式,也不过是欺骗自己坠入爱河的假象,真正入戏的又有几个海息?很少很少罢了。 进入深海的虫族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无一例外,他们的脸上总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就像是被命运操控的木偶,根本没有任何自主意识。 我问这个很瘦的海耶拿,你的名字是什么?这时我也在从镜子里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我……我叫李尔。 我了然,从镜子中打量着他外貌,柔软纤细的发丝,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鱼尾很长,骨头也很长,如果在陆地上,他可能是个子很高的雌虫。 我问他,李尔,你想回家么? 我看着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听见他说:回家,我能回哪里去呢?家族不会接受我的。 我叹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对他说道:强行生育后,你会死掉的,这样的现实你也接受吗? 我看见他麻木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那是对生命还存有留念。 李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有些愣愣地,反问我:你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海息。 我说,大概是我不喜欢交出我的大脑。 他问,放我走你会怎么样? 我说,我会被处死。 他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说,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李尔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海水清澈,是最适合播种的夜晚,我和李尔潜行穿过村子,听见海耶琴似的嗓音喘息低低高高此起彼伏。 我带他去了曾经关押我的废水监狱,绕开守卫,给他披了一件斗篷,勉强抵御污水。 我给他指了条出路,十分隐蔽,在黑绿色的污水最浓郁的地方,隐藏着一条我徒手挖开的通道。他要是进去,可以沿着污水管,回到岛里。他似乎是没想到,震惊半晌,看看我又看看通道,犹豫地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又退出来,露了个脑袋,回头问我,不一起走吗? 我摇头拒绝了。 他眼神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从这份好奇中居然生出一种被关心的错觉。时间紧张,本不想多费口舌,却莫名想多跟他说几句,或许是因为他叫李尔,跟李加属于同一个家族。 我对他说,从前老师告诉我,母亲的怀抱比海面轻抚的浪更加温暖。 为此,少年时候的我曾无数次偷偷浮出海面,望见空荡的海水,却只觉得更冷了。 浮出海面后,我亲眼见到虫族执行官将你们这种祭品丢下来,这些祭品的挚亲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最后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家人’的存在。 我看见李尔迷茫的表情,对他解释道,你不必理会‘家人’是什么,这只是我另一个老师教给我的词汇。 我朝后面退了一点,海水传播动静的速度很快,我的身后有大批追兵正在逼近。 我对李尔说,你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弑母的诅咒,你有家族,也有挚亲,就算没有,回到你的世界,你总会找到那样的存在,你和我们这种全无希望的物种不同。 很快,我被架上绞刑架,即将接受处刑。 毕竟我违背了持续了两百年的规定,放跑了海耶拿。 我该庆幸他们没有堵住我的嘴,因为,今晚的重头戏,要上演了。” - 海息稀少珍贵,他们很少动用死刑,但一旦出现需要用到死刑处决的罪犯,一定是极端罪恶的,足以动摇整个海息世界的。 祭司宣判叶阿就是这样的罪犯。 叶阿被架在整个村子的最高点,高架游车有了新用途,它不仅可以用来展示神降,也可以用来斩首示众。 所有海息都被吸引来观看,包括前一晚才受孕不久的海耶拿,这场前所未有的处刑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观众,他们中止了各自的计划,一心想要看看,这个年轻的海息到底犯下什么罪,祭司会如何处决他。 当他们看清了叶阿的样貌,皆不由得一愣。 太年轻了,实在是太年轻了。跟想象中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个面庞消瘦,眉间忧郁的年轻海息,甚至看上去才刚刚进入成熟期不久,还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外壳。 他们心里怀疑,这样一个年轻的海息,能犯下多大的罪孽? “诸位,时隔两百年,我们海息一族将在今天重启死刑。”祭司清了清嗓子,他庄严肃穆地游到所有海息面前,就在绞刑架的正下方,昂起他坚定的头颅。 “上一次处刑,还是处死与虫族勾结,出卖神明的叛徒。” “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会下定这个令我们痛心的决定,对,没错,这个决定正是——叶阿即将永远地离开我们。” “毕竟海息是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兄弟,我们共同狩猎,共同生活,共同播种,共同前往神所,效忠于伟大的阿戈尔,这是我们一直赖以生存的秉性和天赋。” “可叶阿不同,他不愿与我们狩猎,不愿与我们生活,不愿意与海耶拿播种,不愿意让我们物种延续,更难以置信的是……他不愿意皈依于阿戈尔。我们清楚他的行为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灾害,我们海息是依赖代际相传的种族,我们必须保持一致,才能强大,一颗异心,只会生出更多异心。我很遗憾我们必须处死叶阿,但我也很庆幸,能在分歧没有扩大之前将他处死。” 祭司以一种遗憾的声调为叶阿定罪。 “所以今日,我们将要和我们的兄弟永远别离,尽管他打心底并不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不过,海息是真诚的物种,我们为生活在同一片海域而亲密无间,所以我们保留叶阿留下遗言的权利。”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祭司仰起头,眼神忧伤地看了一眼叶阿。 叶阿双臂被长长的锁链拴住,分向两边,他很坦然地拘在铁架中央。这种方式只是单单将他固定住,没有折磨他,这是处刑者对叶阿的最后善意。 “尊敬的祭司,我很感激您能给我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我深深牢记您的善良,七年前,您曾宽恕过一个犯下异端之罪的少年,我为您的仁慈永怀敬意。” “当然我也尊重您对我的定罪,但是……我并不承认我有罪。” 此声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你在说什么叶阿!你放跑了海耶拿!以后会有更多海息效仿你的做法,你明知道海息天性善良,而虫族狡诈擅长欺骗。那些虫族只需要卖卖惨,多讲几个故事,海息就会上当,会不愿播种,会像你一样将他们放跑回家!到时候深海没有海耶拿,就不会有新海息,我们种族就会消亡,你敢说你没有罪!” “是谁让海息变得如此天真?是谁剥夺他们接受知识和思考的权利?是谁让他们空长体格却不长大脑?是你们祭司,是你们以神为名,对海息施行豢养的祭司们。” “你!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坚信自己没有罪的基础。” 叶阿年轻的眼睛燃烧起两团幽暗的火。 “你们……”他的视线很缓慢地扫过旁观的每一只海息和海耶拿,他们穿插聚在一起,外形相仿,亲密无间,甚至区分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外来者。 “你们听好了,虫族以援助之名实行侵占之事已成定局,而你们周围的雌虫们,也不过是无法自主的棋子。” “我们生活在虫族的废水中,迟早有天,整片海域都将属于他们。” “所谓援助,不过是另一种慢性死亡。” “还没有认清楚吗?虫族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我们,他们的最高决策之一,只是想让我们灭亡。” “而你们,却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不断想要复活神,却遗忘了神为什么要解散神力保存我们!” “因为,神救不了你。” “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第45章 深海篇(十二) 嗡—— 叶阿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片海域仿佛按下暂停键,完全停滞了。 高高的处刑位,职能再次转变,似乎成了审判位。叶阿俯视着所有海息,看着他们头顶,看着他们在水中如同海草般柔顺的发丝。 所有海息依旧低着头,视线看向哪里的都有。 见状,叶阿闭上眼,遮去他瞳孔中微弱的火苗。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嗓音完全哑了。 “你们……” “不生气吗?” “已经被驯养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反抗吗?” 祭司听见这两个字眼,瞳孔猝然凝缩,他猛然举起手,大喊道: “行刑!” 这一声犹如劈开天空的闪电,将久久没有反应的海息猛震得浑身一颤,他们朝被处罚的叶阿看去,一柄尖锐的鱼叉从叶阿后脑贯穿,闪着锋利寒光的尖端从他饱满的额头破出。 血液、浆液从伤口边缘溢出,浸染他头颅周围的水域,将他盛着光芒的眼睛完全遮蔽。 叶阿还没有完全死去。 从海息们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他的下巴还在动,他的声音还在响,脖子爆发数根青筋,被束缚的双拳捏紧,他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冲海息们咆哮起来: “你的手!你的尾!你的鱼叉呢!” “被你们放弃的智慧呢!” “战斗啊!你们!战斗啊!” “你们……不是全无希望啊……” 祭司面上爆发出恐怖的神情,他眼中不是愤怒,而是惊慌。因为他看见周围的海息们,眼中渐渐凝聚了一团他无比熟悉的光芒,那是从叶阿的眼中,由深海传递,燃烧在所有海息的眼中,一种不甘和醒悟的火光。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错了,大错特错!他不该让叶阿开口,他不该当众处刑叶阿! 他们……他们坚守了两百年的东西,正在摧毁殆尽。 祭司颤抖着手,拾起胸前吊坠,那是一枚骨哨,他抖着唇,双眼空洞地吹响。 下一刻,嘴唇还在翕动的叶阿,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黑影。 所有海息都没有看清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就在一瞬间,叶阿所在的水域瞬间变红,缚着叶阿的锁链乱晃起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令他们心底发慌,头皮发麻。 嗖地一下,那黑影破出红水,在他们上方彻底露出形态。 是一条由祭司世代饲养的巨鲨。 海息们一怔,再向行刑架看去,却悚然发现,锁链在猩红色的海中空空荡荡,只剩下金属手铐里两只拳头,被锁链牵住,恋恋不舍似的,摆锤一样,晃荡晃荡。 像在和他们告别。 - “黑发灰眸,没有鱼尾……” 最后一个海音螺播放完毕,钟易和李简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苍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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