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 钟易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目前的姿势,自顾自地抱着对方。 费谢尔变得十分柔软,后颈的纹路也更加鲜艳,这是钟易第一次认认真真近距离观察虫纹。 实际上他的虫纹形状非常简单,是四条相互交叉的线,在中间空出一个菱形,边缘又向外锋利地延伸出去,宛如竖起防御的锋刺。 但在药剂的诱导作用下,那道虫纹浮现烫金一样的颜色,比瞳色更深,也更耀眼,静静匍匐在后颈皮肤上,像是神随手烙在信封上的漆印。 不一会儿,钟易感觉到怀中的雌虫小幅度动弹了一下,身体间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稍稍退开,只见对方残破的虫翼扎破衣服,唰地展开。 费谢尔的虫翼是半透明的银色,很轻薄,能清晰地看见支撑虫翼那几根纤细的,白玉般的骨架。 只是呈现在钟易眼前的这对翼翅,边缘破损,只剩下残根,触目惊心。 费谢尔就这样趴在池边青石板上,后背肩胛骨挑起一个虚弱的弧度,衔接翼翅的部分小幅度震颤着。 钟易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气味,在周围这种潮湿阴暗的水汽里,格外突出。 是一种阳光下的琥珀,叶片被碾碎的薄荷,和新鲜的柠檬混合的气味。 他缓缓靠近那薄薄的耳垂,还未触碰,听见费谢尔的声音传出来。 “我不会……”雌虫隐忍的声音从齿间逸出,“我不会屈从这种身体。” “我不会屈从这种被动的欲望。” “更不会屈从于虫族的生理机制……我……依旧当自己是人类,我……不会是虫子……杀死我的家人的……不可能,永远不会……” 听了这话,钟易一怔,抬起头,又垂下,心里泛起涨酸。 他的亲吻落在了银色的发顶。 “尊重你的意愿。” 他对躯壳里的灵魂说。 汹涌的血液急速打在鼓膜上,外界的声音已经很模糊了。 费谢尔忽然睁大双眼,他脑海中混杂着各种回忆片段,视线凝集在自己放在水池边的手上,那苍白的手背,突然缓慢地覆上一层银白色的硬甲。 他拼命眨眼,确认这不是幻觉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迟迟得不到抚慰的雌虫,会失去意志,被迫开启虫化。 自己会变成虫子。 他呼吸急速慌乱起来,茫然地睁眼,眼中却混沌一片。 ——费宁,我们带弟弟去调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你是说,你找到了一片花园? ——真稀罕,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盛开的鲜花,等我回来,你一定要带我去看。 ——你还要带我认识一个哥哥?噗,躲在地下室的哥哥,真有意思。 ——对不起,博士夫妇都遇害了,已确认死亡,我们只来得及救回你弟弟。 ——费宁,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火蚁。 耀武扬威的…… 虫子,密密麻麻,被占领的污染区。 半边身体肿胀的,弟弟,逐渐失去生命…… “不要……” 银发雌虫突然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肩,断指伤口崩开,包扎的布条很快浸出鲜血。 他剧烈地颤抖着,湿润的眼睫盖住空洞的瞳孔,声音染上压抑不住的哭腔。 “不要,虫……化……” “……你……”钟易抬起费谢尔的脸,试图看清他的状况。 只见银发雌虫就像是被噩梦魇住,面色惨白如湖面上破碎的月光,他将自我封闭起来,不堪触碰。 钟易心口一麻,觉得自己这双手沉重起来。 一个念头破土而出。 ——为什么会给他这副身体,你明明知道他最恐惧什么。 ——这就是,你要为之付出的代价。 嗡嗡。 钟易后颈的金属装置忽然启动,像有细小的电流,向大脑深处窜入。 他那双铁灰色的眼球动了动,倏尔有庞杂的信息汇入脑中。 过了片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好像有很深的秘密。 - 【伊利亚:精神力通路装置顺利启动。】 【Lin:终于,“他”要回来了。】
第29章 行至洞中星河时(一) 他似乎在做一个梦。 起先,这里只是热。 不知道这是何处,脚下松软,触目可及的地方,到处都盛开着烈火一般的红莲。 天际是阴沉的黑,零星有同样火红的闪电,转瞬即逝。 随后,他的身体被不熄之火焚烧着。 他茫然地望去,四处虽空,可没有路,他分不清哪个是逃离这里的方向。 在被焚烧殆尽之前,他的宇宙,在一片绝望的灰烬中热寂了。 - “我只带了一只抑制剂,之前已经用完了。” “你在质疑我?”说话者叹了口气,“你得问这个家伙,要不是他自作聪明,起码到现在还有药可用。” 听到躁音,费谢尔睁开眼,看见钟易与两个雌虫正争执着什么。 正在说话的雌虫面若冰霜,另一个雌虫垂头不语。 身体高热并没有退去,冰水极大地缓解了他虫化的速度,他昏过去之前,那种银白色的硬甲刚刚浮现,而现在只是覆盖到了小臂。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药剂。”钟易声音冰冷得像是百尺深潭。 诺亚难得地挑了下眉:“你不是雄虫吗?你可以用信息素,安抚你的雌虫。” “我……”钟易张了张嘴,口中泛起一种苦意。“我没有……” 诺亚盯着钟易的眼睛看了半晌,改口说:“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 艾利克猛然抬头,他太了解诺亚,不用想,就猜到了他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不,那对雌虫而言太痛苦。”他眼神悲伤地看着诺亚,试图制止,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那种方法会剥夺他作为一个雌虫在社会上的功用,他将得不到主流承认。更何况他是翼宿军的上将,他要是失去那东西,他永远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 艾利克一把抓住诺亚的手腕,眯起那双漂亮却悲伤的眼睛,声音颤抖: “就和他一样,受雇于翼宿军,永远被任务绑架,永远没有选择的自由。” 费谢尔将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灌进耳朵,听见翼宿军三个字后,他视线停留那两个雌虫身上,认认真真回忆起来。 右边那位皮肤很白,骨架纤细的雌虫,他看过资料,似乎是指挥队里的前成员,叫艾利克,不过在很久之前就引咎辞职了。 而左边那位面无表情的雌虫,他对他的长相没有印象,不过听他名字叫诺亚,有些耳熟,隐约能猜到,诺亚应该属于翼宿军的特务组织,不能见光。 “所以那种方法是什么。” 费谢尔抓住水池边缘,勉强撑起身体,眼神凝光,银色片甲已经覆盖到大臂,他抬起左手,将湿润的发丝拨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深邃的眉眼。 关于费谢尔的长相,私下经常流传着各种评价,最多的,就是说他生了一副多情的模样,可他真实性格却又无情冰冷,铁面无私。 所以现在,在下属面前,他又恢复成那位一丝不苟的将领,只不过稍显狼狈。 “啊,上将,您醒了。”艾利克俯首,右手四指虚握,拇指平伸,放至胸口中央,向费谢尔敬礼。 诺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他一边敬礼,一边回复费谢尔:“切除虫纹之下的腺体。” 顿了顿,诺亚补充了一句:“很疼。” 还没等费谢尔回应,钟易的声音率先响起:“如果这样做的话,在现在的环境下,很容易引起感染。” “我觉得您倒不必只担心感染的事。”诺亚平静地与钟易对视,“雌虫身体激素水平的维持一切都来自这里的腺体,如果切除,在头三个小时之内,该雌虫的免疫系统将遭到极大破坏,失去生命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艾利克看了看诺亚,又将视线转移到钟易脸上:“尽管雌虫有强大的愈合能力,可腺体的破坏是一种不可逆的进程。”他停顿了下,半垂着眼,“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平安无事,所以我建议……” “不用,直接动手吧。”费谢尔看向钟易,眼中那片熔化的金色又渐渐凝聚了起来。 钟易眼睫颤了颤,说到底,他认识面前这个灵魂已经很久了。从少年时期的惊鸿一瞥,到搭档时期的无比契合,久到除了自己的亲人,他所熟悉的,就只剩下这一个。 他明白,对方不愿意失去自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被生理欲望支配的傀儡。 他记起在太空军的时候,他们曾在纪念太阳的休假日的傍晚,乘着维修星艇袅袅冒出的蒸汽,胡乱聊过跨度很大的话题。 从某个战友,聊到地球上的某一处喷发的火山,再从火山,聊到宇宙尽头,最后,他看向对方,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对方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人仅思考了一瞬,额前发丝有些长了,遮着眼。 只是静静无声地,超越语言,向他表述自己的内心和游疑。 那人对他说,他们都太年轻了。 他们并不能对彼此承诺,可以一起拥抱这个危机四伏的宇宙,温和地走向永远。 他明白,这就是对方的答复。 钟易记得那时候,心脏仿佛是一潭幽井,落了一块石头进去。 只稍微需要一点理性的分析,他便读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毕竟爱需要亲密,需要性,需要责任,更需要尊严,如果被其中任何一项支配,那么我会被驯化,会堕落,会懦弱,会固执,爱将不再是爱,我将不再是我。 正是因为太过珍视,所以更加崇尚智者的爱。 于是回应便成了一种默认的延迟……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彻底想明白,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或许只要某个瞬间…… 可也正是对成熟的过分期待,他们反而都刻意掠过了未定的明天,直到在命运里留下遗憾。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 钟易将心里翻涌起的那股遗憾压下去,端详着面前银发的雌虫上将,缓缓蹲下,手掌朝上,托起对方为救他而残破的右手,手腕稍转了个角度,修长的手指合上对方的指缝,紧紧扣住。 “我明白。”钟易握着那只温度高得吓人的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你还记得……纪念日的时候,那次,你的答复吗?” 费谢尔抬眼望进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嘴唇微张,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但我,就像无数时间里每一个我,无穷宇宙里每一个我,永远等你,等你无数次向我走来。” 他想了下,从昏黄的少年时光阅读过的书籍中,摘取他奉为圭臬的一句话,轻轻诉说给眼前的灵魂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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