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愿就只是祝愿,今晚我可一次都没有赢。”黎扬哼哼,掬一捧水往脖子浇,还是没点下接收。 “至少我这里不用。” 不用什么?邱珩说话总喜欢缺动宾,但黎扬拼出了意思:不需要祝愿,在他面前,也会长长久久地赢。 长长久久,甘做输家,听起来很像承诺。 黎扬将脸贴在微凉的陶瓷壁,小腿在水里交叉着扑腾,拇指压在邱珩那个简洁的白底平行线头像上,面上浮起浅笑,指尖向右一挪一点,收下这笔“长长久久”。 黎扬擦干身体,套上白色的棉质睡裙,镜中人黑发粉肤,眼眸晶亮,表情如陷热恋。 他撇开视线,口中微微施力收吸脸颊以恢复冷静,“睡前我们……再打一会电话?” 语气柔婉,邀约却不容拒绝,也不可能被拒绝。 邱珩:“好。” 黎扬简单吹干头发,打算下楼喝水,开了房门,迎面一片静暗,大厅早熄了灯,只二楼长廊尽头一前一后两端天花板的射灯亮着。 黎家没有守岁习惯,但也没有哪年除夕这么早就集体休憩,往年都是长明到破晓。 电视声音隐隐约约自楼下传来,黎扬缓步踏着木楼梯,春晚的画面红橙黄绿交映,发出的光线却是微弱的蓝。 “谁不关电视。”黎扬嘟哝,也懒得按亮厅灯,就着暗光径直朝厨房去。 黎扬倚着餐桌喝水,楼梯拐角一道影廓忽现,半靠着扶手,也拿着水杯,同款白裙和黑发,姿势同他一模一样。 “哪来的镜子?”黎扬看不真切,将水杯放好,向那处招了招手。 “镜像”却没和他做一样的动作。 是真实的人,还是鬼魂? 惊悸骤然蹿上顶峰,黎扬汗毛倒立,脚僵着无法迈步,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白影身形比他消瘦些,缓缓冲他举了举杯,飘然转身将将上楼,黎扬快跑两步自身后牵住“白影”的裙摆,“你是谁!” 高度惧怕的急促低喝。 “扬扬别怕,”是孙依依的声音,很细很柔,他微偏着头,秀发盖住四分之三的脸,将黎扬的手握住轻拍,“我是依依啊。” “依依?大嫂?你什么时候来的?”黎扬嗓子滞塞,想起那张和他面容相似的照片,恐惧又起。 他借着电视闪烁的光,看到孙依依手腕上似乎有几道暗紫的伤痕。 “欸,是,今天回家吃过年夜饭阿耀就让我过来了,明天和大家一起祭祖。”孙依依迅速将手收回,长袖垂盖。 黎扬确认是活人,才落了心打量她,睡裙发型身高甚至拖鞋。 不同的是,孙依依身上有一股浓郁的玫瑰花的香味。 孙依依比他站在高一级台阶处,发始终遮着脸,黎扬试探着伸手拨开,“依依,你脸怎么了?” “别,扬扬,我过敏。”孙依依笑笑,再度避开他的触碰,“我先上去。” 不等黎扬再说,孙依依走远,消失在楼梯和走廊的拐角处,静弱得黎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片花瓣躺在楼梯台阶,是孙依依身上落下的,黎扬拾起,干涩的塑料质感。 主持人报时后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电视音量不高,丝毫不显喜庆。 黎扬颤着手在茶几上摸到遥控器,将电视关闭。 传说“年”是汉族民间传说的凶兽,头长尖角,凶猛异常。 年兽长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爬上岸来吞食牲畜伤害人命。因此这天,村村寨寨的人们扶老携幼,逃往深山,以躲避“年”的伤害。 “年”意味着避恶与居家团聚,如今居了家,却未有“避恶”之感,反像进入另一个诡异的深渊,比“年凶兽”更未知。 魂归本体,黎扬打开行李箱,将两件衣服翻出。 一件是邱珩的衬衫,一件是他的高迪灰大衣——元旦那天他连夜开车过来的穿着。 衣服叠得工整紧密,不露内里,像是要将他的气息完完全全圈紧在其中。 他抱着大衣外套,走到窗棂前,远眺那天他在路灯下站立的位置。 今夜只有厚厚一层积雪,不见逆着光芒的身影。 沉实的重量压在臂弯,黎扬将鼻子抵在大衣领口,闻到属于他的,特有的干净清冽的味道。 也或许是某种皂香,黎扬心跳逐步缓和。 他只想独占。 日复一日的习惯与依赖,渐渐上瘾。 渐渐,不过是造物主骗人的手段,它以相差极小极缓的累积,抹去时间过去和事物变迁的轨迹,造成一种永恒不变的假象。 心早已出逃,在原地的空壳只是假象而已。 那么爱,不,应当说喜欢,与占有之间的界限,到底是细瘦还是宽厚?清晰或是模糊? 黎扬无法泾渭分明地分出楚河汉界,太复杂,不如单纯地让迹随心动。 于是他依照约定,拨出那个号码,无需招呼,将大衣盖住脸,声音闷在布料间,“好吧,我承认,我拿了你的东西。” “终于招供了?”邱珩了然轻笑,“未经允许,不问自取。” 黎扬轻抚衣服上的折痕,“不小心收拾收错了。” “哦?”明显的不相信,谑意只需单音传递。 “嗯,不是故意,爱信不信。”黎扬有些小心地抱着这件普通的大衣,坐到床头,“就算是故意,我现在先斩后奏,你准不准?” 邱珩还是笑,心情很好地予取予求,“准,你喜欢可以多拿几件。”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裙,孙依依的背影挥之不去,黎扬一把掀开脱掉,展平另一件衬衫,虚虚披在纤瘦的肩膀上,“所以我拿走的是具象。” “如果我说……抽象的你也拿走了呢?”邱珩问,很静,能听到他放缓的呼吸。 “……”心跳慢了半拍,黎扬嗓音有些涩,不回答他的“如果”,只道:“看过钱老的《围城》吗?‘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我’。” “嗯。”邱珩事不关己又坦荡地应一声,并不发表看法。 黎扬关了房间灯,昏黑合拢,沉默蔓延发酵,话题终止。 邱珩等了一会儿,笑笑,“你想说什么?” “你等等。”他将手机放到一旁,双臂套进衬衫,不是第一次穿,早已习惯男士衬衫的扣子在右边,他一颗颗扣好,“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有机会指定我穿一件衣服,你会让我穿什么?” 黎扬抱膝蜷坐,唇贴在他的衬衫袖口,等待他的答案。 邱珩沉吟片刻,道:“天气太冷,我希望你穿暖和一点的衣服,不要着凉。” 一本正经,务实得比光线还直。 “邱珩!”黎扬失笑至无语。 “鼻音这么重,要感冒了。”邱珩也笑,“不然你希望我回答什么?” 黎扬不答,计上心头,跳脱地接上前言,“你的衣服,我确实还拿了一件,那件淡蓝色竖条纹的府绸衬衫。” 切回语音,黎扬插上耳机,合上双眼,手指圈着耳机线,轻道:“邱总,再给我讲个故事。” “我又不是故事会大王。” “你讲不讲?”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乐于助人,善良可爱,漂亮聪明,很受森林的小动物们欢迎。后来它出了一场意外,忘记了许多事,也包括它曾经的好朋友。” 黎扬脑子还灵光,“它的好朋友是谁?我感觉你在影射我……” 邱珩失笑,“你还听不听?” 黎扬继续眯眼睛,“后来呢?” 邱珩轻咳一下,编不下去,烂尾地结束:“后来小狐狸就变笨了,完。” “邱珩,”黎扬换了个姿势睡觉,“你还是保持安静吧,无聊。” 邱珩轻轻笑。 他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无声交织,静,不是寂静,是宁静。 五分钟后,“邱珩。”他低而糊地唤。 “嗯?”第二声。 “邱珩。”轻一些的呢喃。 “嗯。”同样的轻声。 “小珩哥……”更轻更慢的四个字,像童音。 “……嗯。”第四声。 邱珩将手机放到枕边,温热的唇触碰冰凉的液晶屏,还是那句他或许从来没有听清过的哄慰,“睡吧。” 但这次他多加了两个字,是试探而暗藏的语气,生怕被什么人听见,又怕他听不见,既沉又轻。 “……扬扬。”第72章 唱歌 唱歌 黄旭彬人虽内向,但有副好嗓子。顾潇点了首《珊瑚海》,举着话筒替他找搭子,“黄老师唱歌超好听的,哪位女士和黄老师搭配着唱一首啊!” “我来吧。”黎扬接过话筒,在顾潇震惊和黄旭彬惊喜的两道目光中浅浅一笑,“这首我会。” 黄旭彬开口便惊艳众人,同事们都鼓起掌,赞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黎扬压根没听,只是机械地随着伴奏和屏幕上的红色女方歌词发声:“贝壳里隐藏什么期待/我们也已经无心再猜……”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邱珩静坐一隅,似乎自动屏蔽所有声音,单纯地沉浸品酒,离得远了,看不清面容,像一座又冷又硬的雕塑。 这里的酒水比不得专门的酒吧,真有那么好喝? 黎扬拧眉,歌末的“笑容勉强不来,爱深埋珊瑚海”两句被他唱得有些发泄的生硬,和黄旭彬投入的充沛情感相辞,极其违和。 黄旭彬和黎扬毫无互动,认定这是一场勉强的合唱,想起之前询问黎扬私事的唐突,收声后有些讪然地关了话筒。 黎扬反应过来,歉意满满地堆出笑脸,“黄老师唱得太好,我没跟上,不好意思哦。” 黄旭彬摆手,同事间商业互吹的礼节做全,“黎扬谬赞,和黎扬合唱就没什么遗憾了。” 韩楠悄悄靠近黎扬,在他耳边笑着轻问:“学长,你刚刚和邱总吵架了?心情不好?怎么唱得咬牙切齿的。” 黎扬飞他一眼,手肘顶顶他胸口,神色自然娇俏,“不要瞎说!” 韩楠很夸张地捂着心口“哎哟”一声,朝众人嚷嚷:“我学长就是这样,带刺的玫瑰,没个胆还不敢碰。” 黎扬腰一叉,横眉竖眼,“韩楠,你不想把你的入职宴变成战场会吧?想让大家更了解你的话,要我爆你的料吗?比如有一个美国的姑娘和你……” 几个年轻的女孩拍起手怂恿,“扬扬爆啊爆啊!” 韩楠双手合十在他面前如拜菩萨一样鞠几个躬,“饶了我吧!给小的留个英名?” 黎扬充耳不闻,像拿捏住他的把柄一般,得意地和女同胞说了一些关于韩楠的琐事,无关紧要,配合韩楠叫冤叫屈的补充,不算太大的包厢湮没在语笑喧阗之中。 乔羽书声嘶力竭地唱了几首高昂的歌曲后终于累了,抹了把汗,睁着醉眼扫过邱珩孤影,对着话筒大叫:“喂!你们谁把邱妈晾在那的啊!太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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