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榆没说话,仿佛,心,无念,清净,当下,便是道场。陈兮云怕他在打坐时堕入了自己的魔障,戳一下。 白轩逸却说:“抱歉,今天没有时间。到了北京再说。” 这里是停车场,何意羡的车就停在旁边不远。人不在,但是白轩逸看到,他车里的捕梦网挂件没有摘下来。何意羡睡眠不好,半迷信这东西能抓住恶梦,送他美梦入眠。如同幼小时候总有一个在他安睡之时,默默帮他抵挡梦魔的人,无微不至地保护他的哥哥。 但这东西不能乱挂,否则会乱了古老印地安人崇奉的强大灵力气场。所以何意羡下了车总是摘了,今天却没有。 为什么?他那么地着急去做什么吗?白轩逸有了不很良好的直觉,因牵此一念,便要下车去找他。 “这样好吗?在你的病没有完全好的前提下,就这么大意地踏入你一直以来的Trigger Zone?不怕又变身狼人伤害到人家?”陈兮云笑着叫住了道,“或者,你其实觉得他对于你来说,作为一个Pacifier的角色成分更多?” 白轩逸没有看他,表情波平如镜。但是,人可以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他这种威慑力打在的是脊椎骨上。陈兮云身上冷丝丝,属实狠狠收了一下,菩萨低眉道:“好的,好的,非常抱歉,对不起,我尽量客观专业一点地来回顾这么多年的事啊,你随时打断我。” “Atung先生,你的遗传性先天重大精神病不能治愈,只能长期不间断地依靠剂量庞大的药物维持治疗,病理图片甚至发现脑补退行性变化。一个小男孩生下来就有极其强烈的攻击他人或自杀冲动,这像话吗?但是所有的情况,在何意羡律师出现之后,承天之佑啊,你像个正常人地生活了非常久,几乎可以完全停药了。所以我说他对你来说,是一种Pacifier,伟大的天降的安抚剂,对吗?” 没等陈兮云得到确认,阮雪榆开口道:“病人回忆过去的事精神极其痛苦,每次重提旧事,对他大脑的损害巨大而不可逆转。陈医生,非必要不用疑问、反问、质问、追问。你应该回去研读他的病史材料。” 精神病人发病时,经常出现咽喉部位堵塞感或者是胃肠扭转感,另外还会引起思维奔逸,思维癫痫,速度过快,患者会说话滔滔不绝。你永久无法理解一个严重精神疾病患者的感受,除非你也是。 而白轩逸往往只是像这样揉鼻骨中间的位置,或者太阳穴:“病史的材料,很多需要勘误,不用看了,没有价值。我一次性说完。见到何意羡的时候他五岁,带他离开,我和他,一共十年。” “等等,为什么离家出走?仅仅因为你们的母亲是个神经兮兮的更年期女人?偏心你的大哥她的大儿子,程度到了你给何意羡换了骨髓,你母亲甚至欺骗小孩子这是他大哥捐的。就为了能让天生孤独症谱系障碍的你大哥,p.s.你大哥白湛卿也病得很严重啊,我听说他吃饭的时候会多拿一套碗筷、多腾出一个位置,还会与身边的空气对话,灵异事件、恐怖片一样,反复诉说有未知的人要害他,声音命令他跳楼,对此高度坚信,家人朋友没人能说服,像中邪了?所以她想让你弟弟成为你大哥真实的一个友好‘幻想朋友’,陪陪他,救救他?哦,那我可以理解你一怒之下摔门带着弟弟走了……” 白轩逸微微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物理上的痛感让他说不出多余的字眼,一段乐曲的旋律幻般萦绕,丝丝缕缕缠绵不已:“因为在魔王的宫殿里。” “……好的吧,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情绪会传染似得,陈兮云戛然一停才道,“那十年以后,你带着他回家当天,那一天就是转折点,你在家里所发生的事情?” 幕着窗外雾与雨的声音,白轩逸说:“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陈兮云推眼镜。 阮雪榆终于从他繁琐的工作里抬了头:“这是病人的一段创伤性记忆,病人会把伤害大的部分自动过滤掉,尤其是引发剧烈痛苦情绪的情节部分,导致在回忆过程中会产生混乱,或者根本就记不起来。但是也不排除记得住而在面对外界时刻意制造错误回忆减少对自我认可的推翻,这些很多是建立在个人的生长环境个性形成基础上的,对社会道德认知标准尤其影响。” 陈兮云微笑像叹息:“谢谢阮博科普啊,鄙人不幸也学过一点医,思想记忆可能根据自身需求改变,可似乎我记得创伤性记忆的常规情形是记忆中能承认事件发生,但无法描述具体细节。Atung,我不需要细节,你能复述尽可能多的事件大体情况?哪怕是你唯一能够记得什么?” 那是一种神秘可怕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那一天在脑子里却被完整地挖走了。白轩逸平心静听的模样,述道:“我记得必须永远离开他。” 可是,哥哥肩上这种的念头越是沉重,保护弟弟的信念就越是巍峨,这样的信念人世无物能超乎其上。致使郁积的能量,那些被强迫遏抑的能量试着要迸出来,那就是问题之所在。 世上明白却做不到的道理,正确却不愿意走的路,也太多了。人的一生是这样,迈出第一步以前,不知道第二步在何方,迈完了第二步,又有了不虞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实都在迷途。知行迷念已远,如佛说那一念散于无量劫,无量劫摄于那一念,所谓十世古今不离当念,微尘刹土不隔毫端。多年后的某一天,一念的心火压灭了理智,能量被释放出来,白轩逸就卸下了重担,以燃烧的代价。哪怕在最后时刻才得以拥抱在一起,并且一道进入了那不幸爱人的黑夜。夜迷宫其实根本没有路可以抵达理想国。 “但是好像不可能?你似乎变得情感迟钝淡漠,但除了面对他之外。所以我说他也是你的危险触发区,Trigger Zone…靠近他你会非常紊乱,不能自控,你们重归于好的一个多月,雪榆说你的状态又开始疯狂滑铁卢了?” “哦哦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之前有多好了,三年前你甚至有段时间,躺在医院被迫接受冷冻治疗,一年多了像个植物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清楚自己是谁了,还差点苏醒不过来?经常性出现短期记忆片段缺失?” “我不是言人是非啊,你的病不能再拖了,我们也是苦于无奈。那么,你看吧,要不要把这么多情况跟你家里人交代一下,谁代表了签个字吧,啊何律师三番五次油煎火燎的,找雪榆,也找我,要不病情跟手术风险都跟他先说说…?你要是说不出口,那写封信?我们帮你保管着交给他?” 白轩逸的工作电话不停地响。他把自己投入了火山口,点燃了一座活火山,岩浆漫得满世界都是,别的事情必然视之等闲了。况且痛此一字,在越亲密的人间,越不好摊派消化,一人痛短,两人痛长,何况白轩逸并不以为多痛。说道:“现阶段,不重要。” 没等陈兮云劝,阮雪榆说:“我尊重病人的决定。但是精神疾病一部分是先天的基因遗传,有家系病史,另外的精神疾病主要来自长期后天的情感表达不当,既有当事人处理的因素,也有环境营造的原因,是一个长期浸染的文化对待问题。我们可以共同确定的一个事实是,何先生对你的病情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后续如果有不得不需要他干预治疗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无法考虑你的主观意见。” 陈兮云附议:“对的,但是何律师怎么参与你的治疗方案,我们还是要综合考虑一下他在你的心里扮演的角色,Atung先生,回到我最初的问题。我没有在开玩笑,这个答案非常关键。何意羡,对你来说究竟是一个危险不能接近的触发区,还是你的强心针、安慰剂、必需品?换个方式问,他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价值存在?” 出门前,何意羡给了白轩逸不少照片。不知怎的,平凡的夜空,在他镜头下有种宇宙星云之状。一片模糊深如橘皮的小光斑,炙热气体及黝黑尘埃,分厘毫丝静静躺在白轩逸的掌心,却如一幅高不可及的诗篇。那是猎户座,熙攘喧嚣的区域,很多颗细砂般的星体,以无数的眼看向那晚的他们一般。 那里有一颗年轻而灼亮的星体即将完成了他的生涯,耗尽内部所有的能源之后,便将以不可阻挡的强度向内塌陷,落入黑洞的中心。被压缩得什么都不剩了,当然只剩下死亡。光锥之内皆是命运,万事万物劫数难逃。 然则,有一种罕见的理论,时空奇点或者是不是也可以反转,前提是某种力量足以抵抗这股塌缩力。 那力量天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狱之火,更可能都不是。 “是他抓住了我。”有一种压迫至鼓膜的沉默,白轩逸最后只是这么说。
第132章 冷露无声湿桂花 正说到这里,何意羡回来了。何意羡也许没注意到这帮人,他回自己的座驾上,东翻西找什么的模样。 白轩逸下车去找他前,陈兮云非常有节制地手指点了两下自己的脑门。大体意思是等回了北京,要修修你脑子里的芯片了,颅脑CT显示它,不大耐久哦,你切忌情绪激动。 白轩逸朝他走过去,声音高了一些:“找什么?” 何意羡摸出个长款钱包:“…身份证没拿啊,你说我这脑子!” “这么着急,刚才去哪里?”白轩逸拧眉。 何意羡说起话来不太愿意看人,但他敷衍的方式真让人意想不到:“去偷情啊,你又满足不了我,我总想红杏出墙,你可得多使家法。” 合了车门一块往外走,白轩逸仍问:“去哪了。” 何意羡说:“我能去哪?我这不想着早点安检,坐下来安稳了。” “时间还早,你本来想可以去逛逛免税店?” 何意羡掏出根烟,一边用力吸入,思想开小差地接道:“对啊,买点黄金戴戴,人上了年纪就爱这个土的。我看有没有能把你送我那菩提里头挖空的,塞金子进去给我一颗颗填实了,沉甸甸挂在脖子上,多有感觉。” 白轩逸笑了声,从烟身中段把烟掐灭了:“国内航班有免税店?” “…我日,我日死你了白轩逸。”何意羡这才反应到被二流话术套到了,嘴瓢了,这下完全不回答对方对他适间去处的问题。 他戴副眼镜,像是透明的平镜,其实是能够自动变色的太阳镜。一旦想与世隔绝,就会像现在这样拉上黑色的窗帘。 白轩逸很习惯地拿过他的行李箱拖杆,遭到拒绝,何意羡低声像个地下工作者:“没人么,关心下影响。” 矫情的发言没有得到允准,何意羡别扭了两下放弃:“毛病,你爱拉拉吧,不行就跟箱子过去吧。” 两人往出发层走,路人多有回过头来看看的。一个男人向另外一个男人敞开身体过,那肢体语言就是透顶地不一样的,所以何意羡选择走在前面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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