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楼房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同样苍老的还有房间的女主人。 衡宁拎着果篮,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看着满眼错愕的女人:“嬢嬢。” 这是衡宁的姑姑,当年父亲生病时卖了房子接济他们一家,还为此和丈夫离了婚,唯一的儿子也不愿意认她,为此,衡宁心里非常愧疚。 看见衡宁的一瞬间,姑姑并没有认出他来,凑过去打量了好半天,才惊呼一声,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泪痕:“幺儿哦……” “嬢嬢。”衡宁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在北京赚了些钱,顺便带来换给你们。” 衡宁出狱之后能在北京立足,也多亏家里的亲朋好友出力——红豆网吧是家里人托关系才租来的,衡宁的二手摩托车也是叔叔拿去翻修成了新的送给他的。 他们照顾衡宁的自尊,几乎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去北京找他,但却在他背后默默出力,力所能及地帮了衡宁所有的忙。 姑姑见到衡宁,情绪激动得有些收不住,衡宁觉得难过,却除了看着她流泪,说不出半句话来。 “幺儿,留下来过年吧?”姑姑好不容易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苍老的手在他掌心摩挲着,“叔叔伯伯们都很想你。” 事实上,出狱这之后,衡宁无数次想着回渝市,却总被那磨人的自尊心阻拦了——他始终觉得自己没脸回来,没有办法以一个杀人犯的身份去见曾经对他殷切期盼的家人们。 所以他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每个月定时往回还钱,却从不敢迈出归家的一步。 但这一回,叔叔伯伯们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来姑姑的手机上,急迫而激动地询问着衡宁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远征归来的英雄,全家人都为他自豪地接风洗尘。 很难受的感觉,却又非常温暖。 “好。”衡宁终于说道,“我给家里帮帮忙,过完年再走。” 说着要等到过年,家里亲戚听到他的消息,几乎是全员连夜出动,把姑姑家的小破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衡宁虽然内向,却早已经习惯了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一个一个回答着亲戚们的问题,仿佛在接受一场热闹的记者招待会。 不得不说,家里人都真的善解人意,没有人再提当年坐牢的事情,只是问着衡宁在北京的生活,问着大城市的繁华和新奇。 最后,开了那个口的人还是衡宁。 他微微笑着,仿佛在说个轻描淡写的故事:“我老汉儿当年留给我最大一笔‘遗产’,就是那一千块的高利贷,这一千块还得比十万八万还累,倒也让我一直惦记着我老汉儿忘不掉。” 这一千块,是衡宁出事那天,衡志文走投无路借下来的——为了帮衡宁找律师,为了求当天的目击者说些好话,为了把衡宁从里面捞出来。 事实证明,钱买不来公正的结果。这区区一千块最后甚至做不成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件事,还成了衡宁出狱后的一段梦魇。 这句话让家人们沉默起来,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唯独衡宁仿佛释然一般,毫不在意地忙着手里的家务活。 终于,另一个嬢嬢小心翼翼骂出来:“那龟孙儿就是该死,老娘日他全家的仙人板板,咱们宁宁这是为民除害!” 这话说出了家人们的心声,一个个认同道——“就是说啊!”“讲得全对!”…… 衡宁无奈地笑笑,倒是觉得气氛轻松起来便好了,大家伙儿聊得更热闹,衡宁也边聊边帮姑姑家过年的卫生打扫了一遍。 临散场前,叔叔把他拖来的行李箱递给了衡宁:“你以前的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好了一直放在家里……” 衡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接过行李箱进了姑姑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关上门,毫无防备地打开那陌生的箱子,却被扑面而来的回忆差一点击垮—— 那副他早以为已经丢了的眼镜、以前的一些书本、笔记和试卷、十年前渝市一中的校服…… 在往下翻,是一个收拾的时候就已经锁好了的密码盒。 他几乎想都没想,拨了四位数字“0924”——是温言书的生日,也是他的手机密码。 在密码锁应声弹开的一瞬间,衡宁便后悔了,他不想打开这个盒子,偏偏里面的东西很多,把松了劲儿的盒子顶出一个缝来。 最上面是一个已经坏掉的耳机,这是温言书自己攒钱买的,被他妈妈发现直接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衡宁那时候在他家补课,目睹了整个“家庭教育”的现场,他亲耳听着耳机被高跟鞋踩碎,咔咔的声响伴着温言书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天晚上温言书实在哭的很惨,衡宁以为他舍不得这个耳机,便悄悄帮他把尸体藏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还对他许诺:“等我帮你修好,就还给你。” 下面还有一张积满了五个章的奶茶兑换券,那时候他就在这家奶茶店打工,温言书每个星期都会去那里买一杯奶茶,直到五个星期过去,那家伙跑来店里,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满点的兑换卡递给他:“给衡宁兑一杯奶茶。” 再往下,有温言书用了一半的橡皮、一本从他那里没收来的巴掌大小的口袋书、一块儿他剪下来送给衡宁的皮卡丘贴纸、还有那人送给他用粉色卡纸叠出来的玫瑰花…… 衡宁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摆在桌面上,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心思比少女还要细腻柔软的男孩,一个人趴在桌边,等着自己来给他讲题。 最后,里面掉出一张没了胶的便利贴,衡宁下意识把他打开,这是一份手写的“纸质合同书”: “衡宁和温言书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开开心心、永不言弃!” “一起离开渝市、一起留在北京、一起赚大钱、一起过上好日子。”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下面是两个不同字迹的签名—— “承诺人:衡宁、温言书。” 那字迹不像平时那般敷衍潦草,哪怕是这样幼稚的形式,却依旧能看出来两个人落笔时无比的真诚。 至少,在写下这行字的那一刻,他们是相信一切皆会成真的。
第61章 都是夜归人06 “……他以前答应过我, 要跟我一起来北京,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出租车上,温言书昏昏沉沉拿着手机, 对着听筒那端的佟语声吐苦水。 今天一天忙着搞单位的材料, 其他部门的同时在领导面前阴阳怪气了几句温言书,大意是说他请假频繁, 几乎快见不得人影儿。 老杨没说二话, 帮温言书搞定了这些流言蜚语, 但温言书到底还是膈应得慌。 于是他一口气加班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出了门,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疲惫的委屈和失联的过去,在他头顶星空的一瞬间, 几乎要击垮到崩溃。 好在他挚友佟语声的手机为他24小时保持畅通, 他拿起电话, 发现根本无从下口, 便四处胡乱吐槽着: “你帮我问问吴桥一, 是不是他们当1的都是这种心口不一的负心汉。” “我不是!”电话那端传来吴桥一的怒吼, 似乎急需自证清白, “我从来不撒谎!” “去你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摸着我出去买彩票,结果一张都没中!还骗我中了一千!” “你瞎说!我中了五块的!”吴桥一委屈而愤怒,“反正那一千都是你的了……” 那边热热闹闹吵起来, 温言书刚开始听得开心, 转而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羡慕和嫉妒。 他挂了电话,就听见出租车的广播里, 一个带着些许鼻音的女声轻轻唱着: “是冰冻的时分, 已过零时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 下班回家已经快半夜零点了,为了防止晕车,出租车窗子开了个小缝,刺骨漆黑的寒风没过温言书的脖子。 他想起以前冬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会悄悄坐到衡宁身边,把手插进他永远温暖的口袋里。 “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 出租车司机一听这歌的架势,伸手想要换个节目听听,温言书却阻拦道:“就这首。” 此时,冷白色的月光照在疲惫的人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清冷的女声伴着身后呼啸的夜,温言书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彷徨着彷徨,迷惘着迷惘,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 温言书怔怔地听着歌词,似乎看到了他们彷徨又迷惘的少年身影。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 温言书忽然又难过起来,似乎后悔了没把这歌切走,眼下,它开始劝自己放下执念,忘记和衡宁一起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记得不止一次,衡宁一遍遍告诉他:“你现在的成绩越来越好了,我们都可以在北京,去了北京就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记得衡宁说,永远太远,不应当随便许诺。 但他还记得,那人拿着他笔写的承诺书,握着拳头认认真真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温言书永远在一起。” 此时,温言书昏昏沉沉,一时竟分不清窗外的东南西北,耳边,那轻柔的女声缓缓唱道: “像夜归的灵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 永恒太短暂。温言书苦苦地念叨着,心想,自己和衡宁存在盒子里的永恒,是不是早已经随风而逝了。 衡宁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方小盒子看久了,竟像极了骨灰盒,把有关温言书的记忆和承诺一并封锁埋葬起来。 奔波应酬了一天本就劳累,一想到这里,衡宁更是觉得痛苦万分,他匆匆洗漱完,把自己闷进了姑姑家的被子里。 今天亲戚们有委婉地表达过他过得不太好,说他看起来很累,让他少点心理压力,多注意休息。 事实上一直以来,衡宁精神和身体状态都没出过大问题,就连进看守所不到一个星期也适应了那里的作息,唯独这次从北京不告而别之后,他没能安生睡过一个好觉。 每当夜晚关灯之后,他总想起有关温言书的各种事情—— 他记得临走之前温言书身体状态很不好,虽然自己清理得到位,但很难保证这人第二天不会出大问题。 一想到这里,衡宁就如芒在背起来。 如果他在家里晕倒了没人发现怎么办?就算被送去医院了,这段时间谁来照顾他?照顾他的人知道他的胃不好、很多药不能吃吗?自己不在身边,他还会每天按时吃早餐吗?…… 这样想着,衡宁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失眠之中。 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体会失眠的机会,他忽然理解了温言书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精力不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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