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么?”孙衡撇撇嘴角,“邱兄你还没听说吧?” 邱觉非一头雾水:“什么?” “江愁余不声不响地买了套宅院,一万呢。”孙衡的神情似妒似羡,“但是这回捐款,他倒是分文未出,你看看……” 邱觉非笑笑:“他应该有他的苦衷和考量的。” 与董孙二人话别之后,邱觉非把袖子卷了卷,夹着书本坐电车前往附近的小学代课。窗外街景悠悠而过,邱觉非突然想起那日在川菜馆江愁余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自嘲地笑笑。 江愁余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抬头看着云彩合合分分,昆明的天似乎比北平湛蓝高远许多,但他却怀念起时常在北平上空来回盘旋的鸽群,还有傍晚时分染红半片苍穹的火烧云。 和邱觉非已经有将近一月不曾联系,于人际素来迟钝的江愁余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躲避自己。 总有些原因,江愁余不无苦涩地想道,或许多半是因为自己太过无趣,他终于厌烦了罢。 因战事而耽误下来的课业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出意外,到民国三十年(即1941年),他们即可顺利毕业。掐指算来,还剩下整整三年的时光让他去思考人生,打算将来。 可他如今,只觉得彷徨。 “少爷,你的信。”担心他的自理,父母亲还让一个老佣人千里迢迢赶来云南,让江愁余深感过意不去。 “多谢李叔。”江愁余接过信,颇为惊讶地发现竟是薛仰韶寄来的,方看完第一行,他兀然站起来,大吃一惊。 “少爷?”李叔颇为担心地问道。 江愁余掩饰地笑笑:“没什么,有些乏了。”说罢,他便转身回房,紧闭房门。 昆明雨水虽不若江浙充沛,但若到了雨季,便会一直下个不停,其间街道泥泞,会馆年久失修,屋顶漏雨,让同学们叫苦不迭。 邱觉非正蒙头补眠,就听一同学唤道:“邱觉非,门外有人找!” 叹口气,邱觉非没精打采道:“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打开门就见江愁余撑伞站在雨地里,天青色的长衫衣摆早已湿透。 “愁余?你怎么来了?”邱觉非愣愣道。 江愁余蹙眉看着他,神色复杂。 “怎么了?”邱觉非奔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伞下。 江愁余把伞向他那里挪了挪,开口却是一句:“抱歉。” 邱觉非没有回应,却从心底慢慢渗出酸涩来。 “抱歉。”江愁余低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我这个人不太通世故,常常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虽然还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想此番你如此生气,多半应是我的错罢。” 他低垂着头,清俊的眉眼似乎带着无尽的萧瑟,邱觉非轻声道:“我不曾生气。” 江愁余抬眼,静静看他。 邱觉非苦笑:“我之前曾说要心怀光明,如今看来我到底是个阴暗小人。”见江愁余沉默不语,他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么大的雨,进去谈吧。” 江愁余摇摇头:“里面人多眼杂,不如……”他迟疑着提议:“若你不弃,可否前往寒舍一叙?” 邱觉非接过他手里的伞:“求之不得。” 江愁余的宅院不大,三间房外加一个庭院,约莫为北平一进一出的四合院大小。不过看得出主人颇费心思,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悉心摆置。 李叔早已备好热毛巾让他们敷脸,又送上茶水,便带上门悄然离去了。 邱觉非深吸一口气:“之前的事……” 江愁余打断他:“我想了想,恐怕还是这宅子惹的麻烦,我本想告诉你,但却觉得有炫耀卖弄之嫌,所以……” 邱觉非摇头:“与你疏远并非怪你隐瞒,只不过是想避嫌。”见江愁余面色不豫,他赶紧赔罪:“是我庸俗肤浅了。” 江愁余冷笑:“看来邱兄贵人多忘事,显然把和谁拜过把子这件事儿给忘了。” 邱觉非已经站起来,连连拱手赔罪道:“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江愁余放下杯子,声音高了起来:“我江某人还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见不得人,和我见面竟还要避人耳目,看来邱兄是不屑与我为伍啊。” 见邱觉非局促不安,神情惶然,他才笑出声来:“好了,觉非兄也不要如此介怀。方才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让你也尝尝担惊受怕的滋味。” 邱觉非哭笑不得地看他:“你……好吧,此番算我欠你的。” 江愁余轻声叹息,缓缓道:“不过我希望你记住,与人相交,贵在知心。试问若我一贫如洗,难道我这个兄弟你就不认了?” 邱觉非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你找我,肯定不仅是这件事吧?” 江愁余冲着他发了一通火,心情方舒畅许多,此时经他提醒,才想起原意:“此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 “如何?” 江愁余压低声音,神情紧张:“我有个发小,竟然投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大明湖畔的薛仰韶么...虽然他会从开头酱油到结尾... 第十章
邱觉非很有有几分诡异地看着他:“所以呢?” 江愁余摇头:“并不是我对共产者有什么偏见,只是……我依然不看好他们,我总觉得薛仰韶选了这条路,恐怕日后是要吃大苦头,甚至要掉脑袋的!” 邱觉非笑笑:“你找我来就为了这个?” 江愁余凝视他:“是,我这几天为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当然,你大可以说我大惊小怪。” 邱觉非叹口气:“愁余,你忧虑挚友之情我很能体会,不过我想问你,他所做的不过是加入了一个党派,他可曾滥杀无辜为非作歹?” “不曾。” “你可担心他的身份日后会把你拖累进去?” 江愁余的嘴角微微翘起:“你也太看低我了。”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就算你立即修书给他,劝他悬崖勒马,按照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回头么?” 江愁余低头:“多谢觉非兄开解。其实在这点上我挺同意董兄的,十余年来各种思潮泛滥,未必是件好事。” 邱觉非端着茶盏,看着窗外檐下雨帘如瀑,乌云翻卷。 “国家之事,你我关心关心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说实在的,成功失败不过是那些高官的事情,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愁余,政府也好,政治也好,离我们这些穷学生很远,比延安到昆明,重庆到昆明都要远。” 邱觉非手中的素白茶杯在微光下泛着不祥的光芒,隔着薄胎瓷甚至可以看到碧青的茶水隐隐荡漾。他的手很稳,不由让江愁余回想起黔东苗岭,那些于枯山瘦水中相扶相携的短暂时光。 “我知道的。”江愁余最终缓缓道,“学生嘛,就该好好地读书……” 邱觉非不露痕迹地笑笑:“对了,能借我把伞么?雨越发大了。” 江愁余点头:“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你愿意搬来一道住么?” 邱觉非张了张嘴,江愁余以为他要拒绝,赶紧又道:“若你觉得实在要避嫌,你可以付租金。” 邱觉非侧过头看他:“能不付房租,出苦力么?” 江愁余竟然很认真地点头:“可以的。” 邱觉非抿了抿唇:“我开玩笑的。不过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龙盘寺和江西会馆条件毕竟都不太好,我听闻正在修的校舍全是茅草房,之后怕是要几十人住一间的。不如……”他还是开口,“不如问问董兄范兄他们?”1 江愁余知道因买宅子的事情董孙几个对他颇有微词,也明白邱觉非是为他好,便点点头:“那劳烦觉非兄帮我牵线了。” “租金呢?” 江愁余耸肩:“不要都行,意思意思收吧。” “好。”邱觉非从李叔手里接过伞,“那我就先告辞了。” 江愁余目送着他隐遁在雨帘之后,只觉得整个天地连同这小小的庭院都变模糊了。 邱觉非在课堂外拦住董之侠:“董兄。” “觉非?”董之侠有些诧异。 邱觉非笑笑:“是这样,我昨天刚去愁余家里拜访了。” 董之侠的神情霎时便有些微妙:“哦?他近来可好?” “嗨,他最近可忙坏了,买了宅子总要布置布置吧?”邱觉非的语气夸张,神情倒是诚挚的,“他这个人逞强,又不肯请兄弟们帮忙,什么都想一个人,这不,前段时间还病了一场,他爹娘不得不让一个老佣人来照顾他。”瞥见董之侠已有些不耐烦,邱觉非才不急不慢道,“对了,学校的住宿实在紧张,我已经准备搬去他那儿住了,他让我问你和范仁杰要不要过去。” 董之侠狐疑地看着他,最终咧开嘴笑了笑:“这样倒显得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了。你们是结拜兄弟,到底是近了一层。” 邱觉非装傻:“啥意思?” 董之侠摇摇头:“这样吧,我回头问问范仁杰,我们挤一挤,让他少收我们点房钱。” 邱觉非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和董之侠都知道,江愁余最终肯定还是分文不取。 千金买邻,八百置屋。 董之侠与范仁杰搬来的那天,孙衡也来作陪,江愁余便让李叔多准备了几个菜,于是曾经一道横越大半个中国的同学们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竟又多了友邻的缘分。不过这餐桌上的气氛倒是显得有些诡异,除去一直在插科打诨的范邱董三人,江愁余和孙衡都有些沉默。 “董兄的民族风俗史研究得怎样了?”酒过半巡,江愁余淡淡问道。 不等董之侠回答,孙衡不合时宜地插嘴了:“之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凄风苦雨的,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做学问呢。” 江愁余漠然答道:“做学问要的恐怕不是闲情逸致吧?古时圣贤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典故,我想董兄为新时期有为青年,应也不会逊色半分的。” 董之侠与邱觉非两人对看一眼,江孙二人在步行团的后期便已有些不睦,江愁余为人孤高,孙衡则有些小肚鸡肠,以江愁余买宅院为界限,两人的关系竟也到了难以缓和的地步。 范仁杰转移话题:“我倒是听说啊,董兄这民俗史研究的可好,没事就去找漂亮的苗族姑娘搭讪。” 董之侠推他一把:“你怎么到哪儿都苗族啊,这是云南,最多的是傣族、彝族。我看是你对湘西的苗家美人念念不忘吧?” 范仁杰端起酒杯:“行行行,算我孤陋寡闻好了吧,来我敬董兄一杯,以后去采风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啊。” “范公子的眼光多高,”董之侠戏谑道,“你们可不知道,咱们范仁杰现在迷上京昆了,每周都要去戏院听个几出,那个才叫做真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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