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尽量放柔声音,接着说:“你不该是这样的,科恩。我跟太多的犯罪分子打过交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贪婪和丑恶。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年轻、漂亮、聪明,你有基本的道德观念,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是的,你一定知道的,我相信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留意着科恩的反应。可对方依旧专注地盯着外面的雨看个不停,并没给出什么反应,艾伦只好轻叹一声,继续说下去: “你跟他们不一样,科恩,你不该过这种充斥着欺骗和危险的日子,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你难道就没想过吗?没想过拥有一份合法而稳定的工作,在一个宜居的城市安定下来,不用再到处跑来跑去;没想过开始一段正常的、无关利益的感情,谈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我是说你喜欢的,比如——” 艾伦的声音停在这里,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似乎抱有了某种不该有的期待,而那期待绝对与“把他拉回正轨”无关。 周围陷入一片静默,艾伦把目光从科恩脸上移开,明明冷的要死却感觉手心在出汗。他紧紧盯住了洞口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雨水在那里汇聚,形成一小股,再一滴滴掉落下来。 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坠落的雨滴——唉,他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的沟通能力会有这么差劲,该传达的信息一点没传达到位,反而可能让对方以为他在暗示什么该死的东西。 雨依旧哗哗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艾伦静静地等着,等着科恩嘲讽的笑声,再用那种调侃的语气说“男朋友,比如你吗?”,又或者“那我可能考虑去找我那个前前前男友,毕竟他是我所有男朋友里长得最帅的一个,跟他复合再带着他私奔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诸如此类的。 但科恩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就在艾伦差点以为他睡着了,转过头来看他时,又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如果不是两人离得足够近,艾伦几乎没法从雨声里把他的话给捞出来。 他说——“知道吗,艾伦,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工作,但也不得不说,你真的算是个挺不错的警察……” 这回答的确是艾伦没有料到的,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科恩,后者停了一会儿,依旧望着洞外的雨幕,又说:“或许是我见过的警察里,最好的一个。
第37章 雨夜(中) 听到科恩说自己是个“好警察”时,艾伦的感觉有些微妙。刚开始是惊讶,或许还有些惊喜,可很快他又想,在这种情景下,对方使用了“好”这个形容词,那一般都不是真想表达这个意思,后面往往会跟上一个表达转折的“但是”。 不过科恩没说出那个“但是”,他说的是:“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是个好警察,所以才能把别人也想的那么好,可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以为我跟你口中那些犯罪分子不一样,但其实我们没什么差别——哦,如果有差别,那就是我可能比他们长得帅一些,于是扰乱了你的判断能力。” 说到这儿,他轻轻笑了一下,艾伦却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很清楚自己的判断力不会被一名罪犯的外表所干扰——好吧,眼前这个的话,可能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但绝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却听到科恩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吗?” 艾伦张开的嘴唇重新闭上,黑暗中他感到科恩抬手摸了摸鼻子,看来这个话题让他有点紧张。 不过那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下一秒,科恩又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 “如果你是在期待我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或者至少有什么能让这一切显得更容易被原谅些,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很抱歉,一个这样的理由都没有。我做贼只是因为我擅长这个,相当擅长。事实上,在我还不会拼写‘小偷’这个单词的时候,就已经懂得怎么一边从别人口袋里顺走钱包,一边还能让他使劲夸我好孩子、恨不得再给个大大的拥抱了——你看,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碰巧它还能给我带来很不错的‘薪水’,那干吗不做?” 艾伦安静地听他说,他极少有机会听到身边人谈论自己,所以听得格外认真。虽然听他说起自己如何“擅长做贼”让他感觉有些怪异,但这回他没像之前那样,产生想狠敲他脑袋的冲动,只是在听他说完后,沉默片刻,然后很轻地说:“我懂了,你只是因为缺乏管教。” 科恩顿时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他真不懂这人是怎么做到把如此无礼的话说得这么温柔的。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换他哪怕稍微清醒一点点,都不会把这话放在心上,顶多也就是反唇相讥两句、让对方不那么舒坦而已。 可现在,都怪这该死的雨,他脑袋沉重极了,意识像是黏成了一锅粥,完全没法正常思考,以至于听了对方这话,他心里竟突然窜起股无名火,因为“缺乏管教”几个词也因为那过分温柔的语调。 于是科恩冷哼一声,完全收起了方才轻松的语气,转而有点刻薄地说:“是的,你说的对,我的确缺乏管教。如果我父母稍微愿意多管教我一下,都不会在我六岁那年,因为从杂货店里偷一盒避孕套被抓到,就把我送给店主做苦力,只为了不让他报警。” 他一口气说完这话,身体的不适让他用力喘了两下,还没喘匀又重新笑起来,那让他的笑声听上去十分古怪: “哈哈,警官你看,偷东西这事也是会遗传的,我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或许这方面我还得感谢他们——谢谢爸爸,谢谢妈妈,不管你们在哪里,估计多半在监狱里,又或者下地狱了也说不定,但是谢谢你们赐予我这方面的天赋,我可真是太感激了!而且你们看,我做的比你们更好,至少我不会让自己因为一盒避孕套被抓到……” “别说了,”艾伦突然凑过来抓住他的手,“别说了,科恩。” 手心温暖的触感让科恩愣了一下,立刻停住了。 接着,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他把头埋进旁边岩壁的一处凹陷里,疲惫地闭上眼睛,就这么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抱歉,艾伦,我不该跟你抱怨这些的。” “该说抱歉的是我,”艾伦说,更紧地抓住他的手,“我不该那样说你。” 他是真的感到抱歉,几乎令他无所适从,以至于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干涩:“抱歉,我没想过会是这样……你知道,我之前曾经调查过你的背景,我是说在我还负责你案子的那段时间……我花了很大力气去调查你的家庭,但是没有一个符合条件的‘劳伊’姓氏……可是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不该那样说你的,科恩,我很抱歉……你——” 他转头看着旁边人,犹豫着,试探地小声开口:“……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科恩闻言轻轻笑起来。 “你们的培训课程里都是这么教的吗?”他笑着说,声音虚弱,“问问受害者需不需要一个拥抱?” 艾伦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们的培训课程里没教过这个,他只是真的很想给对方一个拥抱。 科恩笑了一会儿,又忽然停下了,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眼神有些涣散。 他想自己不该说更多了,但逐渐流失的体力让他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就这么沉没到一片漆黑的死寂中去,于是像溺水者拼命抱住一根浮木一样,他也控制不住地想表达自己、证明自己还存在着,哪怕有些话本不应该向一位执法者说出口。 他说:“你用不着感到抱歉,艾伦,我的童年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也许我父母把我送人是个明智的决定,老杰克——也就是那家杂货店的店主——其实对我相当不错,从不让我干重活,而且谢天谢地,也没把我送到孤儿院去。杰西就是从孤儿院跑出来的,听她的描述那里简直就是地狱……” 他说的很慢,每说一个词都像是要耗费掉全部心力,但他还是不停地往下说:“你说你调查过我的姓氏……是的,你当然什么也查不到,自从我父母抛弃我以后,我就不再跟他们姓了。没人要求我这么做,但那以后只要有人问起,我都会说我是杰克·劳伊的儿子。如果有人摇着头跟我说不可能,老杰克都快七十了,怎么可能有个这么小的儿子,我会直接冲上前和他拼命。”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又摇摇头:“那时我太小了,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但我仍然记得自己坐在收银台前,他旁边那把高脚椅上,在顾客过来结账的时候,冲他们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并问问他们要不要再买块巧克力——有时候是薄荷糖,又或是棒棒糖,反正就是你总会看见的、摆在收银台上的那些糖果。如果他们乐意出那么点微不足道的钱把它买下来,就会收获我一声大大的‘谢谢您’和更加甜美的笑容。” “这招非常管用,至少老杰克经常说,自从我来了以后,那些以前一直卖不出去的糖果居然开始供不应求了,并且还说以后要放些更值钱的东西在收银台上,或者给那些糖果涨涨价,虽然他从来没真这么干过。” “从这一点来看,也许老家伙并不是个特别善于经营的人,不然他一开始就不会在那样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开那么一家根本赚不到钱的杂货铺,也不会在晚上我睡着了以后,塞一大把糖果在我的床头柜里,然后第二天早上惊讶地拍着我的头说‘好小子,居然又卖完了,干得漂亮!’——说真的,我一个六岁小孩都能看出那是在说谎,只是一直好心没提醒他而已。”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许不会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我那时已经相当肯定老杰克的店会开不下去。但他说很快会带我走,并送我去一个名叫‘学校’的地方,在那里我会认识很多新朋友,学到许多有趣的知识。我不在乎什么朋友和知识,但他说我到了哪里都会讨人喜欢,于是我觉得那也无所谓,并且相信就算是在‘学校’,我的糖果依然能畅销。” 这时科恩停下来,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陷入某种长久的回忆中。艾伦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可是他又突然开口道: “可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却退缩了。” “那天有辆漂亮的小汽车开到店门口,车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小男孩,一个比我大一点,另一个跟我差不多,一进门就把店里的糖果洗劫一空。” “我之前从没见过他们,但看到老杰克望向他们的眼神的那一刻,我突然在想,瞧,那两个人才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又或者女儿和女婿——而那两个小男孩才是他的孙子。你呢,科恩·劳伊,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个父母为了偷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而甩下的麻烦,你根本不该叫自己科恩·劳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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