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略一清醒,护士就叫了家属进去临终道别了。 郁红梅抱着丈夫哭得悲切,从家里赶来的外婆在舅舅和陆家老爷子的搀扶下守在病床边,嘴唇抖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程静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手抬在半空想要抓住什么,陆宇宁忙半跪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贴在脸上。 “小宁…小宁……” “我在,妈,我在。” 陆宇宁抽噎着,让母亲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让她知道自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小宁…乖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带着万般的不舍与眷恋,程静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着对人间最深的遗憾,告别了深爱她与她深爱的人。 “妈!” “妈!” 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狭小封闭的病房里,陆宇宁趴在母亲身上,不停呼喊着,就像小时候一个人迷路在黑暗的街头,只要他哭着喊“妈妈”,就不怕无名的鬼怪,可如今,唯一会拼却一切来保护他的人不在了,他只能孤零零地在充满险恶的世间游荡下去了。 医院惨白的白炽灯和雪洞一样的墙面就像是无数潜藏的幽灵,陆宇宁只觉得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可不论怎么摇晃母亲的身体,她都不再会轻轻抚摸自己的后背,告诉他, “妈妈在呢,别怕。” ---- 总觉得日语的告别和中文的再见有着细微的区别,诀别像是带着许多的不舍和遗憾,而不是对重逢的期望。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沙扬娜拉!
第86章 送别 医院是最接近生和死的地方了。 就像别人形容的那样,白衣天使们献给了婴儿降临的微笑,也送走了亡者最后的目光。 没等医生通知家属处理后事,办理出院手续,殡葬行业的经营者就像嗅到了食物的苍蝇,不管不顾地凑了上来。 程才扶着虚弱的老母亲走出停尸间还没几步,就有几个中年男人递过来小小一张的名片,一遍劝着家属节哀,一遍推销着自家超值的一条龙白事服务,陆宇宁失魂落魄地跟在大人后面,无心去理这些喋喋不休的商人。 他停在散发着寒气的走廊边上,慢慢转头看着管理人员用白布盖住了母亲已经冰冷的脸庞,像存放一件物件一样,把她推进了黑洞洞又狭窄的冰柜里。 躺在里面肯定很冷。 陆宇宁垂下头颅,想着母亲的魂灵此刻是不是在身边抱怨着自己。 从小他就知道,程静怕冷,秋天还没过半,她就会找出箱子里花花绿绿的丝巾,裹住纤细的脖颈,还不忘把外婆给孙子买的小背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天叮嘱陆宇宁记得穿好不要感冒。 那时候他身体弱,总是着了凉就开始发烧,陆尔然流连在赌局茶馆里,程静下了班才有时间背着他去看医生,还惦记着他害怕打针,总要找小林诊所的林默叔叔给他一颗泡泡糖,哄着自己只会痛一小会儿。 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他已经不会轻易地感冒了,却已经没有了替母亲找出丝巾为她围上的机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躺在毫无温度的金属担架上,用低温保持着身体暂时的不腐,然后等待着永远地长眠于黄土之下。 走出医院之后,程才让陆宇宁先打车送外婆回家,自己要去病房收拾妹妹的遗物,还有医院要结算的剩余费用。 不像逝者一了百了的清净,活着的人,还来不及悲痛,就要继续为了生活的琐事奔波忙碌。 婆孙俩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城市的霓虹不断从窗外退去,没走到回家的门口,外婆又让司机转向,去了老米市街的偏街。 等付清车费,陆宇宁关上车门下了车,才看到偏街的小巷里,是一家棺材铺。 如今国家提倡火葬,棺材铺不卖棺材了,倒是摆放了许多花圈纸人的样式展品,还有一排一排精美的骨灰盒子。 陆宇宁搀着外婆,缓缓踏上棺材铺的梯坎。 大人们总是觉得和死人有关的东西阴气都太重,不适合小孩子接近,以前连走过这样的店,母亲和奶奶都会捂着他的眼睛,加快脚步离开。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穿着蓝布的衣裳坐在棺材铺中央的空地上,用细细的竹条和柳枝编织着纸人的框架,见有客人来,才戴上玳瑁花纹的老花镜,用他浑浊的目光打量来人。 “张大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老者好像和陆宇宁外婆是旧识,连忙放下竹编,起身迎接客人。 外婆苦笑了两声,摇了摇手,示意老板不用这么客气。 “李老板,去年我预定的那些东西,您都准备好了吗。” 姓李的老者有些惊讶,但仍旧态度极好地回答: “当然了,咱们这个岁数,早看淡生死了,提前给自己备好身后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既然您之前付了定金,我自然已经做好了这批货,现在正放在仓库里搁着呢,怎么,您是想看看品质怎么样吗?那您放心,我做这行都几十年了,手艺都是有口皆碑的。” 即使是做白事的,也少不了推销和自夸,李老白下意识地给自己脸上贴了不少金,又担心外婆是有了另外心仪的店家,忙掏出钥匙别着的一大串钥匙,准备打开仓库的门,去拿东西来检验。 可外婆自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 “不是信不过李大哥,是我恐怕自己用不上这些东西了,我女儿病逝了,外面那些卖寿衣冥纸的我都信不过,只好先找您要我自己的垫上,等以后有空,还请李大哥再替我准备一份。” 李老板一愣,脸上一阵黯然,搓了搓自己长满老人斑的手背,劝慰道: “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张大姐命苦啊。” 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论死亡更消沉的事。 等李老爷子取出一只盖子用莲花纹装饰的月白色的瓷罐,又用锦匣仔细装好,陆宇宁才牵着蹒跚的外婆一步一步转身回家。 夜已经深了,外婆到家之后只轻轻地抚摸着瓷罐的纹路,像是怀念深远的过去。 “你妈妈最喜欢这个颜色了,要是她知道我把这个给了她,也会很满足吧。” 老人叹息了一声,抬手顺着陆宇宁的乌发,慈爱地摸了摸, “小宁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不要让妈妈在天上都担心着你。” 沉重的心情闷在陆宇宁的胸口,他知道,以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 当晚程家的人都没有睡着,五点钟舅舅就起来在客厅里给李老板的丧葬店打电话联系租借冰棺,购买花圈,外婆年纪大了,听到响动又起了身,披着件旧袄坐在书案上写着悼词和要通知的亲戚和邻居的名单。 陆宇宁坐在一边,什么忙也帮不上。 奶奶去世的时候,陆家一大家子人各自料理着琐事,他一个晚辈只晓得跪在灵堂前哭,没有人告诉他去殡仪馆火化是要排队的,没有人告诉他要买多少香烛纸钱,他像在茧里的若虫,在大人给他编织的保护壳里生长出了自己的翅膀,渐渐明白了大人的世界。 可是破茧而出之后,他才晓得,飞在天空比藏在树叶间要累得多,你柔软的表皮不再拥有保护色,看到你的人都会评价你的姿势够不够得体,那些言语像风一样,稍稍一刮,你就摇晃得心如刀割。 陆宇宁暗暗跟在舅舅面前,记下了该做的事,还陪同着外婆,在破旧小区的空地上,看着工人们慢慢搭建出一座简易的灵堂。 程家人丁单薄,在江城的亲戚不多,但三代人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总有繁杂的人事关系,陆宇宁穿着麻布裁剪的粗糙孝衣,站在灵堂前迎接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每一次鞠躬谢礼都深深地弯下九十度的腰,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他觉得自己该做好属于家里男人的事。 昨日的悲伤仿佛留在了医院的停尸间里,陆宇宁站在楼宇之下的一寸天地里,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想要睡去可心却慌得难受,想要流泪却只觉得疲惫。 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们,他不知道该和谁诉说自己的心情。 为什么他们明明是来参加葬礼的,却依然笑得那么畅快,为什么母亲就在身后的冰棺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见她最后一面。 这世界如此荒诞,悲剧也如同喜剧,今宵心碎泪涌,明日歌酒狂欢,陆宇宁觉得自己丧失了对人类情绪的捕捉能力,只能麻木地点着头,接受着众人的哀悼,灵魂却飘到了高处,俯视着人间的悲欢。 等到天晚人散,吹奏哀乐的唢呐和乐队们早就随意地吹起了不合时宜的情爱小调,稀稀拉拉的客人们没有注意到欢乐的歌声与黑白的灵堂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们早已习惯了应付这样的场景,乐队的师傅们也深谙其中之道,挑着网络歌曲排行榜上的热曲唱了一首又一首,为喝酒划拳,丑态尽出的中年男人们助兴。 陆宇宁撑着跪伏的蒲团,缓缓起身,走到点歌台前,摸出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压抑着干哑的嗓音,对浓妆艳抹的女歌手说: “大姐,休息一下吧,我来放首歌。” 歌技拙劣的中年女人快活地收下了钱,走到一遍的茶点桌上吃起了瓜子。 陆宇宁用播放器搜索蔡琴的名字,点击了“渡口”这首歌的播放键,低沉的女低音缓缓流淌,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 写完葬礼心里怪难受的,但马上高考结束,就是重逢了
第87章 寄居者 葬礼的事冗杂又繁琐,要不是大伯和大伯母帮着操持,靠光棍了半辈子不通人情的程才一个单身汉加上外婆和陆宇宁一老一少,恐怕要闹出不少纰漏。 陆宇宁每日跟在大伯身后,学着待人处事,晚上还要在灵堂守夜,不到一周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郁红梅看了心疼孩子,有意让他回家休息一阵,只是陆宇宁自己心里悄然有了变化,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事事都能交给大人管的无忧少年了。 等到头七过后,程才包了辆小面包车,搭上外甥,准备上云山老家,安葬程静。 原本一听是送骨灰安葬的,司机们都不愿意接这趟活,嫌快过年了送死人晦气,后来程才在社会上认识的一个兄弟听说了,主动联系程家人,表示愿意为了义气帮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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