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着又愤恨起来,握着拳头怒道:“那起子贱货把我关到这里来,以为我翻不了身,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好好打他们巴掌,只要他们知道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们才爽快!他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夫人用拳头捶了几下地,把底下的稻草锤飞了,又锤出几只蟑螂和蚊子,虫子们慌里慌张爬走了,夫人四肢着地向,一只野兽一样爬过来,仰头望着芙蓉,急迫问:“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快说!快说啊!你在等什么?” 芙蓉总算皱了皱眉,像是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镜面般的青绿色溢出一丝铜锈,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你想了那么多,却没有一个字,想到李青山吗?” 夫人愣了一下,仰着头,仿佛脖子即将折断一样,抬手挡着嘴,哈哈大笑,嘴唇鲜红,仿佛刚刚喝了一口血:“他?他外出散心能有什么事?他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也能进来?我没必要担心他!” 芙蓉微微摇头,语调僵硬而直白:“他自杀了。” 夫人的笑容僵住,放下手,坐在地上,抬头直勾勾看着芙蓉,像是想确认他说出来的话的真实性,却没有看出破绽,大吼道:“不可能!” 芙蓉挑起嘴角,颇为嘲讽笑道:“怎么不可能?” 夫人慌张起来:“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怎么会有事呢?一定是假的,你是骗我的,你想害我,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知道什么?你说啊!” 芙蓉收敛了笑容,垂眼看着夫人说:“他是因为你做的事才死的。” 夫人不相信:“你在胡说八道!” 芙蓉面若寒霜,重重说:“他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去死的。” 这话如有千斤重一下锤到夫人的头上,夫人的头低了下去,喃喃自语:“真的是这样吗?不可能!他在我身边生活了那么久,就算我严防死守,他也总有好奇心,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做的事就去死?他平时活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去死的意思。” 夫人大声喊:“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 声嘶力竭,嗓音渐渐干了,听起来如同八旬老妪。 芙蓉注视着夫人的面目,面目已经扭曲了,看不出什么,人仿佛已经完全疯了,芙蓉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夫人却在后面,努力把自己的脸挤在两根木头之间,冲着他大声喊:“你回来你回来!你说清楚!” 芙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夫人眼前,夫人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喊:“不可能!” 没多久,监狱里便传出狱卒的喊声:“有人自杀了!” 夫人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李青山偏偏在这时候醒了,仿佛在冥冥中知道了什么,捂着心口,下床去,皱着眉头,踉踉跄跄往外面走。 大夫吃了一惊,连忙过来拦住他:“不要这样!你的伤还没好完呢!你这么严重的伤,出去也说不了什么话,别人看一眼,也不会给你安排什么事,你有什么可急的?不如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 李青山摇了摇头,推了他一把,还是要往外面走,不过,李青山现在刚刚醒过来,力气并不大,大夫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旁边看着他,有些焦急:“你朋友让我照顾你,你这么走了,我可怎么交代?” 李青山脚步一顿扶着门转过身,看向他,目光询问。 大夫看他似乎有可能留下,连忙笑道:“你受了伤之后,急匆匆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人,我以为那是你的朋友,你不认识吗?” 李青山的嘴角颇为嘲讽且冷淡翘了一下,是个无声的冷笑,大夫感觉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一时不知该怎么是好。 李青山继续往外走,却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踉跄退了两步,差点跌倒,抬头一看发现是芙蓉,吃了一惊。 芙蓉伸手拉住他,犹豫了一下,又把他放在了床上,仿佛放一个玩偶那么简单,李青山皱起眉头,一把拉住他,目光询问,焦急而近乎于质疑。 芙蓉当然知道李青山想要向他问什么,但一时间却说不出来话,好像他的嗓子也哑了一样,看着他这副沉默以对的样子,李青山突然明白了什么,松开了手。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 事情已经摆在面前了,显然是已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连一点多余的辩解和修饰都说不出来,否则,又怎么会沉默到这个地步? 李青山的脸上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闭上眼睛,泪水一串掉下来,像是从高处垂落的铃兰花。 芙蓉欲言又止好一会儿之后,对他说:“虽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但你可以活下去,你什么都不知道,事情不会牵扯到你的。” 这话苍白无力,李青山睁开眼睛,双眼通红,泪水涟涟,充满嘲讽望着他,一个字也不必说,他就仿佛被打败了,垂下眼去避开了李青山的目光。 不出意外的,李青山再次尝试自杀,这一次不需要别人劝他,他自己就那么做了,幸好大夫就在旁边,发现得很及时,救了回来。 但即使醒了过来,李青山的表情看起来也是一派木然,仿佛了无生趣,好端端一个年轻人,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有活力,身体里散发出一股朽木的味道。 大约他的心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体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再没别的,世界上的任何美好都和他无关,因为他感觉不到了。 芙蓉隐约感到一点愧疚,但他并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他皱着眉头看着李青山坐在旁边,喃喃自语似的说:“我是正确的,没有人希望看见家破人亡,这不是我们的本意,有很多人想要报仇,但前提是,你的母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这怪不得我们。如果一开始没有人放贷,就没有人死,没有人复仇,你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这些话再说严重一些就是:你不应该怪我们,应该怪你妈,因为你妈做了那样的事,所以你才家破人亡。 但这话太难听了。 李青山如果有一点多余的感情,都不会愿意听下去。 他闭上眼睛默默流泪,双眼通红,如同成熟到腐烂的桃子,即将落在地上,只要落在地上,就会露出里面的果核,果皮虽然是软的,果肉是粘稠的,果核却很坚硬,即使不能把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也不会默默烂掉。 芙蓉想不出来自己应该说什么,后半夜忽然挠了挠头,对李青山问:“你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要出去看看吗?你本来也是要出去的,我可以带你出去,如果你真的想要做什么,出去看过之后,回来再做吧。” 芙蓉的声音越说越沉稳,仿佛即将面对尘埃落定的结局。 李青山看向了他。 芙蓉把李青山带了出去,给李青山看了他家,李青山的住处已经被查封了,里面空无一人,虽然只是几天没有回来,看起来却让人感觉恍若隔世,杂草丛生,鸟雀叽喳,没有人声,安静得如同空谷,偏偏附近又有许多人,两相衬托,更令人恐惧。 李青山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芙蓉打算把他带回去,但李青山拉住芙蓉,摇了摇头,芙蓉知道他的意思,就带着他,去看他母亲的坟墓。 “你家里没什么人,亲戚朋友不愿意来接烂摊子,你恰恰又不在,尸体就临时放在了这。”芙蓉说。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想来想去,尽量少说话,只是看着李青山,李青山站在坟墓面前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 他伤了这些日子,如同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笑起来,有种夜雨幽兰的诡异感,芙蓉吃了一惊,感觉他和从前变化很大。 李青山伸手摸摸墓碑,一闭眼就又掉下来一串眼泪,恰巧天空乌云密布,一阵风吹来,天上打了个雷,雷声沉重,雨水就哗啦啦落了下来,把人浇得满身湿透,好似落汤鸡。 芙蓉连忙拉住李青山,一边给他挡雨,一边把他带回了住处,让人去给他熬药,又给他准备衣服,让他洗了澡,换一身干净的,趁着下雨早点休息,或许明天起来就好些。 当然,若真有什么大事,不是一觉起来就会好的,只是美好的愿望罢了。 李青山对他的语言和行为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的,目光空洞,像盛极而衰到即将枯萎的紫藤萝瀑布,正随着雨声,沥沥淅淅往下掉泪,泪水中含着一种即将死去的雨水的芬芳。 芙蓉定定把他看了看,突然有种舍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今天才发现,李青山是可以眨眼就换一个样子的,哪怕脸还是那张脸,感觉却像换了个人。 第二天一早,芙蓉起来,就看见李青山满脸通红,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极其虚弱,胸膛起伏几近于无,在将死未死之间。 芙蓉连忙伸手探他的额头,发现他已经烧透了,烫得吓人,惊慌失措,让人去找大夫,大夫赶过来,皱着眉头检查了一下,叹着气摇头说:“这可不好办。” 其实这话的意思就是,准备棺材吧。 芙蓉愣了一下,听得出这个意思却不愿意相信,眼中含起泪来,好半天才嗓音干涩说:“昨天还是好好的。” 哪怕昨天也并不好。 大夫看了他一眼,对他这种亲友即将死去而不愿意接受现实的亲属的表情看多了,没有太大的反应,温和而冷漠说:“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病,恐怕昨天不是好了。” 芙蓉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大夫板着脸说:“回光返照。” 这个四个字,像是给一个死刑犯下了判决,立刻就要处斩。芙蓉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嘎吱响了一声,像是从他心底里哭了出来。 他的脸上就不知不觉布满了泪痕,湿漉漉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从脸上落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到衣服上,又或者是手背上。 他抹了一把脸,以为把眼泪擦干了,又把手放在膝盖上,可是眨了眨眼,眼泪又掉下来,落在手背上,热了一瞬间,像是烧烫了的红烛,落了一滴烛泪,把他击得浑身一哆嗦。 新的眼泪又掉下来,先前的泪很快就冷了,变成一颗冰碴子,在他手上冻结了,把他的手背皮肤都凝固了,好像要叫他撕下那一层皮来,才会好一些。 他弯下腰低下头,捂住了脸,双手挡住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泪水汹涌磅礴,如同排山倒海的呼啸,在半空中向他扑过来,把他裹在里面,不知要送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痛苦,就像有人狠狠攥了一把他的心脏,里面溢出汁水,居然像柠檬一样酸涩苦恶。 处理了李青山的尸体和葬礼,第二天,众人就发现芙蓉不见了,他们以为他是外出走迷了路,就去附近找,可是没有找到,他们就以为他是独自一人离开了,去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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