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婆一口气险些没能喘过来,关三妹赶紧让她慢些,关外婆如老旧风箱一般呼哧呼哧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你原谅外婆,好吗?” 由于衰老,关外婆年轻时的大眼睛比干葡萄还瘦瘪,此刻,她的眼睛又大起来,她费力睁着,盯着关瓷。 关三妹说:“大姐,你把他养这么大,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关二妹擦了擦眼泪,对关瓷道:“庆庆,你外婆就算有不是,那肯定是为你好。” 而关外婆的邻居,关七婶见关瓷不开声,拍了拍关瓷的后背,“说话啊,你这孩子,快说你不怪她。” 孙红压低声音在关瓷身后说:“庆庆,你外婆马上就不行了,你就说两句她想听的吧。” 屋子里十几个人全都望着自己,目光殷切,等着他说皆大欢喜的话,关瓷垂着眼,视线和殷切的关外婆交汇,关瓷平静地说:“外婆,你好好休息。” 关外婆看着他,嘴唇动了几下,没能发出声音,抓住关瓷的手一松,眼睛也缓慢闭上。 关三妹嚎啕大哭了起来。 陈医生则赶紧检查一番,松了口气道:“没有过去没有过去,是又睡着了。” 关三妹的哭声这才停止。 而关瓷则走出了这间满是人的屋子。 刚到门外,身后传来关三妹恼怒的声音,“你站住,关瓷,你个没良心的,你是巴不得你外婆是被你活生生气死的吧?” 关瓷停下脚步,转过头,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 关小弟皱着眉说:“关瓷,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关二妹性格最温柔,此刻也带了怨怼,“要不是你外婆把你从赵家带过来,关瓷,你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吗?” 孙红看了看众人,轻声对关瓷说:“小瓷,说句原谅你就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的事而已。” 关大外公则带着长辈的身份,批评:“关瓷,你刚刚是过分了,你外婆都不行了,你说句她想听的,让她安安心心的上路,是你做晚辈应该做的。” 商颂川不清楚关瓷和关外婆之间复杂的关系,可见十几个人围着关瓷,指责恶语不断,商颂川大步冲进人群里,一把抓住关瓷的手腕,打断喋喋不休的指责,“各位长辈,我们公司同事打电话来,说有点急事,需要关瓷处理,我先带他去回个电话。” 说完商颂川握紧关瓷的手腕,带他冲出了一大群中老年人的包围之中。 商颂川带着关瓷闷头前走,走了七八分钟后,来到一个小山坡上,中途有拐弯,所以看不见不远处的小白房,商颂川才停下脚步,察觉到他还紧紧握住关瓷的手腕,商颂川滞了一下,松开。 关瓷皱眉,担忧道:“公司有什么急事?” 商颂川:“能有什么急事?” 关瓷看着他。 商颂川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还不是不想看着他们围着你指责你。” 关瓷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 商颂川抬头,不远处的山峰连绵起伏,西南山林里,一年四季树木葱绿,只有一座山头,种满了枫叶,初秋里,山头枫叶枯黄凋零,和其他山峰格格不入。 过了片刻,商颂川侧过头,关瓷也在看着不远处连延起伏的山峰,但眼神并不聚焦,注意力并不落在上面。 商颂川问:“关瓷,你和你外婆之间发生过什么?” 顿了顿,商颂川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勉强你,随便问问而已。” 说完,商颂川把视线落回远处起伏的山峰,但这时,关瓷却开了口,“我外公外婆生育困难,只有我妈妈一个女儿。”她妈妈出生的时间晚,村里刚开始计划生育,但不严,外公外婆可以继续生,只是没能生出来。 不过云水乡的计划生育一直不严谨,关瓷的同龄人,几乎都有兄弟姐妹。 商颂川一顿,扭头看向关瓷,关瓷眼神没在他身上,不聚焦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轻声说:“我妈妈十八岁的时候,喜欢上了我爸,我外公外婆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我妈一意孤行,一定要嫁给我爸。” “我外公外婆犟不过我妈妈,只能同意了。” 关瓷语气不轻不重,说着过往,他似乎也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小的时候,我爸爸出门做生意,欠了一些债,从此一蹶不振,沉溺酒精。” 关瓷在这里停顿的有点长,“喝了酒之后,就会打我妈。” 商颂川心头一紧,忽然有些不想听关瓷继续说从前了。 关瓷语气很平静,说话速度不快不慢,和刚才一样,仿佛在叙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过了些日子,我外婆发现我妈经常被我爸家暴,让她离婚回娘家,我妈不同意,她说我爸爸肯定能改好,而我爸不但没改好,还变本加利,不喝酒也会打她。”枯败的树叶从枝头飘落在泥地上,关瓷停顿了这么久的时间,才说,“有一天我爸下手太重,把她打死了。” “关瓷。”商颂川不由得打断他。 关瓷侧眸,看着商颂川道:“我外婆报了警,要让我爸偿命,我爷爷奶奶逼我写谅解书,我不写,后来我爸被判了死刑,我爷爷奶奶恨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爸。” 商颂川唇瓣泛干,看着关瓷道:“那个时候你几岁?” 关瓷眨了眨眼睛,回答:“七岁。” 关瓷继续说:“我外公外婆把我带回了金龙村,让我姓关,我外婆一方面觉得我是我妈的孩子,想要对我好,另一方面,又觉得我爸杀死了我妈,他应该断子绝孙。” 关瓷盯着商颂川,他有几个好朋友知道他父母不在了,外公外婆带大,但他们也只知道那些事,这些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关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愿意告诉商颂川,或许是他来到了这个村子,这些往事他但凡打听,就可以从别人嘴里知道所有。 那不如他亲自告诉他,“刚开始还好,我长的有几分像我妈,但越长我越像我爸,我外婆就越来越恨我。” 天空湛蓝,一望无云,关瓷却想到了落在自己身上,很疼的大雨珠子,“下暴雨的时候,外婆会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让我在雨里罚站。” “放牛回家的时候,她会说我贪玩,耽误了太久才回来,随便折一根细长的树枝……”眼前恰好就有云城乡下常见的黄金条,它个头矮细,比成年人略高一些,主干约莫拇指粗细,分枝则绿豆粗细,关瓷抬起下巴,“比如这种树的分枝,她折下来,把我打的皮开肉绽。” 说完,看着商颂川的表情,关瓷忽然有些好笑地问,“商颂川,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商颂川定定地看着关瓷,过了一会儿,柔声说:“是的,因为我发现一只漂亮珍贵的猫猫原来遇见过很不好的看护人,我当然会忍不住心疼和可怜这只漂亮猫猫。” 关瓷一怔,他不需要人的可怜和同情,但是商颂川用这样的表述,他没有用你,没有用关瓷,用了猫猫这两个比喻词,是心疼关瓷,又不是心疼关瓷,没有让自尊心强,从不示弱的关瓷感受到丝毫不自在。 反而有一种像在失意时,被人拍了拍肩膀,多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踏实感。 关瓷想,在某些时候,商颂川有一种天生会提照顾人的直觉。 关瓷抿了下嘴,又说:“其实那样的事不是每天发生,一个月最多一两回,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上一秒对我笑,下一秒眼神就冷了下来。” 商颂川咬牙切齿:“一个月一两次还不过分吗,她一个月会让漂亮猫猫受两次伤,不可恶吗?” 关瓷眼睫颤了颤,如果有一个人一个月会揍猫猫一两次,的确是很可恶,罪大恶极的可恶。 忽然之间,关瓷对商颂川有了一些表达欲,有些从来没提起过的事他也想说一说,“商颂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想过很多次,为什么被打死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妈妈。” 商颂川呼吸一窒,他想到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脑子里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甚至恨不得把她从床上拖起来,狠狠揍上十天十夜。 但这时候,关瓷的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坚定,“可等我长大一些我就不这么想了,错的从来就不是我,我爸打死我妈,和我没有关系,我妈她有离婚的机会,离开那个男人的机会,是她觉得她可以用爱感化他,让他浪子回头,至于我爸,他是罪魁祸首,他害死了一个人,还是深爱他的妻子,他应该付出该有的代价,我不写谅解书,我也没错。” “错的是他们,是把女儿养成恋爱脑的父母,是一意孤行的妈妈,是凶残暴虐的男人。”关瓷一字一顿,清晰有力道。 小学生关瓷经常痛苦,为什么被打死的不是他,十几岁的关瓷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自厌恶自卑的情绪里,错的从来不是七岁的他,还没有能力保护他妈妈的他。 商颂川的心脏忽然剧烈的震颤了一下,童年影响人的一生,关瓷剧烈动荡,充满了恶意的过去,大概率会塑造一个就算看起来完美无缺,实际却早已枯败痛苦的灵魂。 如果运气好,那一只被前主人残忍虐待过的可怜小猫,会遇见一个温柔善良的主人,在他的细心呵护下,逐渐遗忘掉痛苦的记忆,伸出小爪,感受世间的美好,重回做回一只漂亮骄矜的猫,像电视里的节目一样。 但关瓷是坚韧的,是最勇敢的,他不需要黑暗里的那只手,勇敢的他即使孤身一人,奄奄一息地躺在茫茫荒野里,也会爬起来,咬着牙往前,往前,直到找到属于他的世界。 金龙村真的很穷,金龙村至今都还有老旧的土坯房,住着拄着拐杖的老人,村子少有青壮,全都是老年人,种地甚至还会用牛耕。 可以想象出二十多年前的金龙村是什么样的?二十多年前,关瓷会住在低矮昏暗的泥土房里,放牛割草,还要爬过重重深山,去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师家里上学。 而二十年前的商颂川是什么样的,住在宽敞明亮的别墅里,有数不完的玩具,昂贵的衣物,读着老师是世界名校毕业的贵族幼儿园,磕碰一下,他妈妈都会担心得不行。 可那样的关瓷,依旧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商颂川的面前,成为了和商颂川一个世界里的人。 知道不应该,在这一瞬间,商颂川依旧有些感谢那个小意外,让他能够有机会接近关瓷,靠近关瓷,看到关瓷熠熠生辉的美丽灵魂。 心中情绪激荡,商颂川猛地上前一步,抱住关瓷。 鼻尖忽然袭来晒干了的柏树气息和干燥的洗衣溶剂的气息,关瓷僵了僵。 商颂川的声音在关瓷耳边响起,很是赞同地说:“关瓷,你说的对,你没有错,你是不应该负担任何责任的人。” 过了片刻,关瓷缓缓推开商颂川。
76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